刘好仃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屏幕还亮着,那条消息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刘工,我查了你们厂的历史,1987年第一条生产线投产那天,深圳下了大雨。但玻璃出炉时,外面正好放晴。这算不算一种预兆?”
他没回,只是笑了笑,把手机倒扣在办公桌上,像搁下一块刚退火的玻璃——温的,稳的,带着点余热。
窗外,厂区的装卸区正忙,几辆货车排着队,工人把新到的原片一箱箱搬下来。阳光穿过高窗,照在搬运工老陈的汗衫上,反出一层油亮的光。刘好仃盯着看了两秒,忽然转身拉开抽屉,翻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海外培训计划(草案)”,字迹潦草得像车间墙上的安全标语。
他掏出笔,在“实施时间”那一栏重重画了个圈,旁边补了三个字:现在就。
会议室的空调有点猛,吹得人脖子发凉。刘好仃进门时,顺手把门边的旧风扇挪了个方向,对着出风口怼了过去。
“别让冷气欺负人。”他说。
团队已经坐齐了,小林抱着笔记本电脑,小李正往白板上贴便利贴,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德国技术”“日本管理”“北欧环保标准”……
“今天不聊招聘了。”刘好仃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咱们的‘寻光者’已经进门了,接下来,得送他们出门。”
小林抬头:“送哪儿?”
“出国。”
空气静了半秒,接着小李“啊”了一声,笔掉在桌上。
“不是说好等明年吗?”
“等不了。”刘好仃指了指窗外,“昨天北大那个小伙子问我能不能提前来厂里摸生产线。我说能。但他摸完生产线,下一步呢?难道让他一辈子只摸咱们这一条?”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咱们的光,得让他也看看冰岛的风、德国的精度、日本的细节。不走出去,怎么知道自己的光够不够亮?”
小林眨眨眼:“可有人怕出国。”
“怕?”刘好仃笑了,“谁不怕?我第一次坐飞机,手心全是汗,还以为安检仪会把我吞了。可现在呢?我连空姐端咖啡的手抖几下都能看出来。”
会议室里笑成一片。
“所以,”他正色道,“我们不光送人出去,还得让人安心出去。”
他翻开笔记本,一条条念:“家属每月一次探亲补贴,孩子上学优先安排托管班,出国前统一买保险,厂里派专人对接海外基地——对了,小林,你表哥不是在法兰克福做翻译吗?让他当我们的‘文化辅导员’。”
小林一愣:“您连这都想到了?”
“我想的不是多,是早。”刘好仃合上本子,“咱们送人出去,不是让他们镀层金回来,是让他们把别人的火种带回来,重新点燃咱们的炉子。”
白板上,小李悄悄加了一行字:“光的故事会 x 海外篇”。
刘好仃瞥了一眼,没说话,嘴角却翘了翘。
选拔开始了。
报名表收上来三十多份,比预期多出一倍。刘好仃翻着名单,发现不少老员工也递了申请,其中还有个在质检岗干了二十年的老王,附了张手写信:“刘工,我这辈子就见过两种玻璃——进厂的和出厂的。我想看看,世界上是不是还有第三种。”
筛选标准很快定下来:技术基础、学习意愿、英语听说、团队协作。笔试考专业,面试问想法。
轮到小张时,他站在会议室中央,背有点驼,像扛着什么。
“你英语怎么样?”小李问。
“四级,考了三次。”小张挠头,“听力还行,就是一开口,舌头打结。”
“那你还敢报?”
“敢。”他抬头,“我在车间修了八年设备,知道咱们的机器哪儿喘气,哪儿咳嗽。我想去德国看看,他们的机器是不是也这样。”
刘好仃在本子上画了个勾。
下一个是小陈,研发部新来的,戴眼镜,说话快。
“我觉得咱们的涂层技术,其实可以往‘情绪响应’方向走。”她语速飞快,“我在论文里看到,荷兰有实验室在做光波与脑电波的互动实验,如果能结合,咱们的玻璃就不只是材料,是媒介。”
刘好仃盯着她看了三秒,忽然问:“你怕不怕冷?”
“啊?”
“荷兰冬天湿冷,风像刀子。你要是去了,可能得一边打喷嚏一边做实验。”
小陈愣了下,笑了:“那我多穿点。反正脑子热,就不觉得冷。”
又一个勾。
最后一轮面试结束,名单定了:八个人,四个技术,两个研发,一个质检,一个工艺。平均年龄三十四,最老的四十八,最年轻的二十六。
刘好仃把名单贴在公告栏时,有人路过,念出声:“这阵容,像不像一支去踢世界杯的队?”
他回头一笑:“比世界杯重要。这是去点亮世界的预选赛。”
出发那天,天气晴得发脆。
八个人穿着新发的工装,站在厂门口合影。刘好仃特意让他们每人手里拿一块小样玻璃,对着太阳举起来。
“拍清楚点,”他对摄影师说,“要让人看出,这光是从咱们厂出去的。”
临上车前,小张跑回来,塞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妈写的,说让我每天发个照片,证明没冻着。”
刘好仃接过,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儿子,多吃菜,别光顾着学。”
他眼眶一热,把纸条折好,塞进自己上衣口袋:“我替你收着。等你回来,我当面还你。”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厂门。刘好仃站在原地,直到尾灯消失在路口。
他转身回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日历,在接下来的每个月都标上一个星星。
“一个月一次‘光的故事会’海外特辑,”他自言自语,“小张讲德国机器的‘呼吸声’,小陈讲荷兰实验室的‘脑光互动’……”
他忽然停住,抬头看向墙上的世界地图。指尖顺着航线,从深圳,划到法兰克福,再到阿姆斯特丹、斯德哥尔摩。
最后,停在了冰岛。
“明年,”他轻声说,“咱们的培训点,得加一个。”
德国基地的第一周,不顺利。
语言不通,饮食不惯,时差没倒过来。小张第一天进车间,看不懂操作屏上的德文,站了半小时不敢碰机器。小陈在实验室被要求用英语汇报设计思路,说到一半卡住,脸涨得通红。
基地负责人老施耐德皱眉:“这样下去,三个月也学不完基础流程。”
刘好仃接到视频电话时,正啃着饭盒里的炒米粉。他听完,没急着回,而是问:“他们每天几点起床?”
“七点。”
“几点睡?”
“十一点左右。”
“行,”他放下筷子,“明天开始,让他们七点半集合,做十分钟广播体操。”
“广播体操?”
“对。然后每人发一杯热豆浆,必须喝完。再安排个本地员工,陪他们吃午饭,只准聊天气、宠物、周末去哪儿玩——不准谈工作。”
老施耐德愣了:“这有用?”
“有用。”刘好仃笑,“人一放松,脑子才肯动。咱们的玻璃要透光,人也一样——得先把心里的雾擦干净。”
三天后,小张敢动手了。他发现德国机器的“喘气声”其实和厂里的很像,只是节奏快一点。他录下来,发回国内,附言:“刘工,这声音,像不像咱们那台老2号机喝了红牛?”
刘好仃转发到全员群,配文:“跨国诊断,首例成功。”
小陈也开了窍。她在实验室交了个朋友,是丹麦来的实习生,两人用英语夹杂手势聊了一周,最后合写了一份“情绪响应玻璃”的可行性报告。
基地反馈:“他们开始笑了。”
刘好仃看着邮件,把那张小张妈妈写的纸条又掏出来,轻轻抚平。
一个月后,第一批培训总结会在线上召开。
八个人轮番发言,讲技术,讲见闻,讲一顿德国香肠引发的文化讨论。最后,小陈说:“我有个想法——能不能把海外培训的日常拍成短视频?比如‘今天我修了一台会唱歌的机器’。”
刘好仃眼睛一亮:“好主意。名字就叫《玻璃出差记》。”
会议结束,他打开备忘录,新建一条:
“通知培训部,下季度‘光的故事会’主题更新:《当中国玻璃遇见北海风》。”
他敲完,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把厂区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暖金,像无数块正在呼吸的光。
他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从最底层拿出一双擦得发亮的皮鞋。
鞋后跟的磨损还在,但这一次,他没去摸创可贴。
他只是把鞋轻轻放进旅行箱,拉上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