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物流区还泛着昨夜雨水的湿气,纸箱边缘微微卷起,像被谁悄悄咬了一口。小林蹲在发货台边,指尖划过一台平板屏幕,忽然“啧”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刚走进车间的刘好仃脚步顿了半拍。
他没问,只是走过去,顺手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屏幕上是一张南美家庭的照片,孩子举着玻璃对着阳光笑,可背景里那块摆件——弧边太钝,光晕散得像泡发的面条。
“又一个。”刘好仃轻声说,语气像在报天气,“名字叫‘LuzGlass’,包装还带二维码。”
“扫了,跳转到一个商城,付款只认虚拟币。”小林抬头,“和上次那个一模一样。”
刘好仃点点头,没皱眉,也没叹气。他从调度台抽屉里翻出个旧笔记本,封皮磨得发白,边角卷着毛边,像块被翻来覆去嚼了多年的口香糖。他翻开,第一页写着:“光可以共享,名字不能被偷走。”字迹沉稳,像刻进玻璃的纹路。
他翻到空白页,写下三个字:查一查。
“小林,你带一组,从语言和平台入手,把咱们见过的、没见过的‘李鬼’都扒出来。”他抬头,声音不高,却像砂轮启动前的嗡鸣,“别光看长得像不像,要看它怎么活。”
小林眨眨眼:“刘师傅,您是要分类?”
“不止。”他把笔帽咬在嘴里,又吐出来,“得知道它们从哪儿冒头,靠什么吃饭,怎么骗人信它。”
午休铃还没响,回音小组的几个人已经围在调度台前。老陈端着搪瓷杯,杯壁印着“先进生产者1998”,茶水晃了晃:“我刚翻了翻南美那边的社交帖,有人晒‘茶已备好’的玻璃,配文说‘深圳直邮’——可咱们没往那儿发过货。”
“说明有人在冒名发货。”小李翻着手机,“我查了几个订单号,收货地址是空的,电话是虚拟号,连邮编都对不上。”
刘好仃在本子上画了个圈,写上“类型一:仿外形,盗宣传语”。接着又画第二个圈:“还有呢?”
小林滑动屏幕:“有些更聪明,不抄原样,改个边角,换个名字,比如‘LuzVida’‘SunGlass pro’,看着不像,可宣传视频里用的光斑动效,和咱们那支‘彩虹移动’一模一样。”
“偷创意。”老陈嘬了口茶,“比抄作业还过分,抄完还改个封面,说自研。”
“第三类。”刘好仃写下,“改头换面,蹭热度。”
小李忽然举手:“还有更离谱的——有个账号专门发咱们的视频,但底下卖的是仿品链接,评论区还雇人刷‘这就是深圳厂的新款吧?’”
“这叫寄生。”刘好仃笔尖一顿,“类型三:内容盗用,引流变现。”
他合上本子,环视一圈:“咱们的光刚走出去,就有人拿它点自己的炉子。”
没人说话。窗外阳光穿过高窗,照在火种墙上,那片“门”字玻璃的光斑正缓缓移动,像在爬行。
“接下来,不光要看它长什么样,”刘好仃说,“得看它是怎么长出来的。”
下午三点,车间温度升高,砂轮机嗡嗡作响。刘好仃把人分成两组:小林带技术流,查仿品的技术路径;老陈和小李负责市场端,摸渠道。
小林窝在物流区角落,连上公司内网,调出几个仿品的宣传视频,一帧帧放大。她发现,几乎所有仿品的弧边打磨都缺少一道“回光”——那是低温慢磨时,玻璃内部应力释放形成的微弱反光纹,像皮肤下的血管,机器调不出来,只能靠手感。
“他们没这工艺。”她拍下截图,“但视频里硬加了特效,后期p上去的。”
“造假还造假得不够。”老陈哼了一声,“光能骗人眼,骗不了放大镜。”
小李那边更复杂。他翻遍南美、中东、东南亚的电商平台,发现不少仿品藏在“家居装饰”“艺术玻璃”分类里,用模糊关键词引流,比如“光影艺术”“手工玻璃”“治愈系家居”。
“它们不打品牌,打情绪。”小李总结,“卖的不是玻璃,是‘光回家了’那种感觉。”
“所以它们抄的不是产品,是故事。”刘好仃在本子上写下:“手段一:技术模仿+视觉造假”“手段二:情感挪用,内容洗稿”。
他还记下一条:“手段三:利用平台审核漏洞,混入正规渠道”。
“有些平台审核松,上传产品连实拍图都不用。”小林补充,“只要包装像,描述像,就能上架。”
“就像菜市场门口摆摊的,”老陈说,“没执照,但人多眼杂,管不过来。”
刘好仃盯着本子,忽然问:“有没有发现,哪些地方特别多?”
小林调出地图,标出侵权链接的Ip来源和发货地。红点密密麻麻,集中在东南亚几个自由港、南美某国的保税区,还有东欧几个小型电商枢纽。
“这些地方监管弱,物流快,退换货难追责。”她说,“而且,很多是‘快闪店’——卖一阵就关,换个名字再开。”
“像打地鼠。”小李苦笑,“打一个,冒一片。”
刘好仃沉默片刻,在本子上画了张草图:中心是“深圳玻璃厂”,四周辐射出几条线,连向不同地区的仿品源头。每条线旁标注着手段和渠道。
“它们不是一家一家干的。”他说,“是一套流程,有人设计,有人生产,有人运营,有人洗钱。分工明确,像条流水线。”
老陈喝了口凉茶:“咱们是手工打磨光,他们是批量制造影子。”
“更麻烦的是,”小林忽然抬头,“我发现有些仿品,开始用咱们的客户留言当广告词。”
“比如?”
“有个页面写着:‘用户说,这光像办公室的晨雾。’”她点开截图,“这明明是山田先生的私信内容。”
刘好仃眼神一紧。那条私信,当时只有小林看过。
“他们怎么拿到的?”
“不确定。”小林摇头,“可能是爬虫抓取,也可能是内部泄露——但更可能是,有人把咱们发布的品牌故事,当成素材库了。”
“公开的内容,被反向收割。”刘好仃写下:“渠道一:社交平台内容爬取”“渠道二:非正规电商平台寄生”“渠道三:利用用户生成内容(UGc)进行二次包装”。
他翻到新一页,标题写上:“国际侵权行为洞察”。
下面列着:
类型:外形仿冒、品牌语盗用、内容寄生
手段:技术造假、情感挪用、平台漏洞利用
渠道:自由港中转、小型电商聚集地、社交平台引流
“结论呢?”小李问。
刘好仃看着窗外。阳光斜照,火种墙上的光斑已经爬过“共”字,正缓缓逼近“同”字。
“不是个别现象。”他声音平稳,“是系统性抄作业。而且,它们知道咱们的弱点——反应慢,跨海维权难,品牌出海才起步。”
“那怎么办?”小李追问。
“先摸清路。”刘好仃合上本子,轻轻拍了拍封面,“知道贼从哪儿进,才能安锁。”
他站起身,走到火种墙前,取下那张写着“光可以共享,名字不能被偷走”的卡片。背面还贴着老陈捡来的碎玻璃,上面潦草写着“patente?”。
他没扔,也没换,只是把卡片翻了个面,重新钉好。字朝外,玻璃朝墙。
“咱们的光,得照得更清楚点。”他说。
小林忽然“哎”了一声,指着手机:“刘师傅,您看这个。”
她打开一个南美论坛的帖子,标题是:“如何分辨真正的‘深圳玻璃’?”下面有人贴出放大镜下的玻璃断面照片,标注着“回光纹位置”“弧边角度”“刻字深浅”。
“还有人总结了‘五大真品特征’。”她念,“第一条:光斑移动时,边缘有轻微拖影,像雨后的水膜。”
刘好仃盯着那张图,久久没说话。
“这……不是咱们发的。”小李确认。
“是用户自己总结的。”小林声音有点颤,“他们开始认光了。”
刘好仃嘴角动了动,像想笑,又像在忍什么。他转身走回调度台,翻开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
“当用户开始教别人认真光,说明假的,已经藏不住了。”
他合上本子,塞进抽屉。抬头时,正看见小林在平板上新建文件夹。
她输入名字:“Infringement_cases_V2”。
回车键按下时,车间广播忽然响起,播放的是上个月那支品牌宣传片的背景音——玻璃轻碰的叮当声,混着老陈的旁白:“它走得慢,但没停。”
刘好仃站在调度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和那声音一致。
一下,又一下。
像在数光移动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