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厂区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熄了。刘好仃踩着地砖接缝的直线往车间走,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买的肠粉,油纸都渗出一圈黄晕。他照例拐去火种墙看了一眼,便签密密麻麻,像春天爬上墙的藤芽。一张新纸条被夹在中间:“今天调了三组参数,系统回了我一个‘’。”
他笑了,顺手把肠粉塞进调度室的旧冰箱,门上还贴着上个月的能耗对比图,红线往下弯了个漂亮的弧。
刚坐下,阿芳就小跑进来,发绳松了一截,刘海乱糟糟地翘着。“刘师傅,高纯砂——没到。”
“哪个批?”
“德国来的那批,原定昨天清关。”她递过平板,物流信息停在“新加坡中转港”,后面再没更新。
刘好仃没说话,起身走向调度室白板。他拿记号笔画了条线:德国→新加坡→深圳。笔尖在新加坡那儿顿了顿,圈了个红圈,写下四个字:单一路径=脆弱。
窗外雨点开始砸下来,物流通道的地面泛起水光,叉车空转着原地调头,像一只找不到窝的甲虫。
“先查替代方案。”他转身,“小林呢?”
“在调声纹系统,说昨晚有段异常音频。”
“等他忙完,叫他来一下。”
十五分钟后,小林顶着一头乱发冲进来,手里攥着数据报表。“不是设备问题,炉况稳定,声纹波动在正常区间。”
刘好仃点点头,又问:“那气泡率上升0.7%,是不是原料问题?”
“极大概率是。”小林推了推眼镜,“成分分析显示硅氧比偏高,熔解时容易析出微泡。”
“高端客户会介意?”
“他们合同里写着‘视觉无瑕’。”小林苦笑,“0.7%也得打回。”
刘好仃沉默片刻,忽然问:“我们以前代工的时候,也用这原料?”
“用,但那时候客户全权负责供应链,我们只管按参数烧。”
“现在呢?”
“现在……”小林顿了顿,“是我们自己的品牌。”
刘好仃笑了下,没接话。他掏出手机,翻出客户群里的消息,一封“履约提醒函”安静地躺在未读列表里,发信时间是凌晨五点十八分。
他没点开,反而打开电脑,调出“火种计划”成果汇总表。屏幕上,专利数、能耗降幅、创新提案量……一排排绿箭头往上蹿。他往下拉,直到空白——供应链响应速度,没有数据。
“技术是船。”他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船再好,海浪一打,照样翻。”
阿芳站在门口,听见了,轻声问:“那海图呢?咱们有吗?”
“没有。”他合上电脑,“但得先知道浪从哪儿来。”
第二天晨会,刘好仃破例没讲生产指标。他站在白板前,写下一行字:“下一个火种,不烧在车间,烧在海上。”
小林愣了:“海上?”
“品牌出海了。”刘好仃指了指厂区外那块新换的英文标识,“客户在德国、日本、澳洲,他们不看我们省了多少钱电费,只看货准不准时到。”
阿芳皱眉:“可供应链不是采购部管吗?”
“管,但咱们得懂。”他翻开笔记本,画了艘船,船身写着“研发”“生产”“营销”,船底却一片空白。他在下面写了一行小字:谁在托着它?
“以前我们只关心火旺不旺,现在得看风向。”他合上本子,“从今天起,每人交一份‘供应链脆弱点’分析,手写,三天内交。”
散会时,乌云裂了道缝,阳光斜照在厂区那块“全球交付进度看板”上。其中一条线路,原本绿色的箭头,悄然变成了黄色。
老张交作业最晚。第三天下班前,他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刘好仃的抽屉。纸上画了个炉膛,歪歪扭扭,旁边写着:“火要稳,料要匀。料不来,火再旺也没用。”
刘好仃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他想起二十年前,厂里第一次断料,老张蹲在炉前抽了三根烟,最后拿旧料掺着烧,硬是撑到半夜。那时没人谈品牌,没人谈全球,只想着“别停工”。
现在不一样了。
他起身走到检测区,主屏正跳出一条提示:“原料成分波动预警(建议:核查供应链批次)。”
他没关,反而多看了两眼。这系统,原本只管炉火,现在竟也嗅到了外面的风。
当晚,他翻出铁盒,把老张的纸条夹进《微创新人才档案》。翻到小陈那页,便签还在:“自学python第47天,想让机器听懂我的担心。”
他忽然笑了。
机器现在不光听懂了她的担心,还开始替她操心了。
几天后,进口砂终于到货。报关单显示,延误原因是中转港罢工。刘好仃没急着投产,反而召集小林和阿芳,在调度室开了个小会。
“这次是新加坡。”他说,“下次呢?要是苏伊士堵了,马六甲封了,我们怎么办?”
小林挠头:“多找几家供应商?”
“然后每家都只下小单,谁都不愿优先排我们?”
阿芳试探着问:“建个原料库?”
“存三个月的量,占现金流,万一技术迭代,原料淘汰呢?”
三人陷入沉默。墙上挂钟滴答走着,窗外雨又下了起来,物流通道的积水更深了,倒映着叉车空转的影子,一圈一圈,像打转的迷宫。
刘好仃拿起笔,在白板上重新画线。这次,他画了三条:
一条从德国来,
一条绕道土耳其,
一条从澳洲直发。
他在中间写下:“不能只靠一条路活着。”
小林忽然抬头:“可我们连这三条路靠不靠谱都不知道啊。”
刘好仃看着他,点点头。
“所以,第一步不是改路。”他拿起板擦,擦掉所有线路,只留下那句话,“是搞清楚——我们到底在怕什么。”
阿芳轻声问:“那……要不要找采购部聊聊?”
刘好仃摇头:“先搞懂海图,再找舵手。”
他转身关掉灯,走出调度室。走廊尽头,检测区的屏幕还亮着,系统日志自动刷新:
“用户‘刘好仃’连续三天调阅国际物流延迟案例。”
“行为模式:风险预判倾向显着上升。”
“建议:开启供应链知识图谱模块。”
屏幕下方,一行小字缓缓浮现:
“下一个问题,已经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