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车间还泛着夜班留下的余温,排热口的风轻轻卷起一张打印纸,纸角翻飞,像要起飞。那张纸上,是一个空白的输入框截图,来自昨夜自检完成的新设备。它被一枚磁铁稳稳吸在检测区的白板上,旁边多了一行手写体:“它等我们说话。”
刘好仃拎着保温杯路过,停下脚步,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嘴角微微一扬。他没进办公室,而是拐进工具间改造的临时会议室。五把折叠椅围成一圈,阿芳正用红笔在白板上画流程图,小林抱着笔记本电脑调试投影,老张坐在角落,手里捏着半截烟,没点。
“人齐了。”刘好仃把保温杯放在桌上,盖子拧开一条缝,热气斜斜飘上去,“昨晚那台设备,不是启动了,是醒了。”
小林抬头:“它还会弹输入框,像在等指令。”
“但它不懂‘火候’,也不认得老张听炉声的耳朵。”刘好仃顿了顿,“所以我们得教它,也得教自己。”
阿芳笔尖一顿:“你是说……培训?”
“不叫培训。”他摇头,“叫‘传火’。火种计划点着了炉,现在得让人接得住这把火。”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老张低头搓了搓拇指上的老茧,低声说:“我这人嘴笨,讲不来课。”
“没人让你讲课。”刘好仃从包里抽出一叠文件,“是建档案。”
他把文件分发下去——封面没有编号,没有“绩效”“考核”这类字眼,只印着一句话:“你看见的火,别人未必看得见。”
“从今天起,每人一本《微创新人才档案》。”他翻开自己的样稿,“记录三样东西:你提过的问题,你试过的点子,还有你教会别人的那一分钟。”
小林翻了两页,忽然抬头:“这……以后能算晋升依据吗?”
刘好仃没立刻回答。他想起财务科长在拨款单上写的“不成即停”,想起自己工资卡里剩下的余额,想起老张蹲在炉前看火色的眼神。
“现在不算。”他说,“但总有一天,厂里评‘谁最懂玻璃’,得翻这本子。”
午休铃响过三分钟,会议才散。刘好仃没走,留在工具间整理资料。小林收拾电脑时,瞥见老张悄悄把烟盒掏出来,摊平,在背面画了张奇怪的图:炉膛形状,几道波浪线,标注着“嗡—稳”“嘶—缺氧”“咔—结构松”。
他没说话,只拍了张照,存进手机相册,命名:“张师傅的听音笔记。”
第二天一早,检测区多了块新白板,立在食堂通往车间的走廊拐角。标题是阿芳写的:“火种墙”。底下贴满五颜六色的便签纸,匿名。
“昨天我终于看懂了采样频率。”
“我敢问老张问题了。”
“原来火焰变黄不是快好了,是快炸了。”
刘好仃路过时,看见一张浅蓝色便签孤零零贴在角落,字迹细小,像是怕被人看见:
“我想学编程,但怕太晚。”
他站了几秒,轻轻把那张纸往中间挪了挪。
第三天,第一期“微创新培训”正式开讲。地点就在检测区角落,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背景是那台闪着微光的新设备。
主讲人是老张。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得笔直,像在等炉火达到临界温度。
“我不教理论。”他清了清嗓子,“就讲三件事:听火、看火、摸火。”
小林坐在第一排,笔记本打开,录音笔亮着红灯。
“听火——炉膛里有声,嗡是稳,嘶是缺氧,咔是结构松。以前没设备,全靠耳朵。”他顿了顿,“现在你们有机器,但机器听不懂‘感觉’。”
阿芳在台下悄悄记录,把“感觉”两个字圈了又圈。
“看火——火苗发蓝,温度够了;发黄,快到极限;要是带绿,赶紧停炉。我三十年,就靠这三色吃饭。”
讲到这儿,他忽然停住,抬头看刘好仃:“你说要留痕……这些,也能写进去?”
“当然。”刘好仃点头,“你讲的每一句,都是数据。”
老张沉默片刻,从兜里掏出那张烟盒纸,展开,贴在白板上:“那就从这张表开始。”
培训结束,刘好仃把首份《微创新人才档案》交到小林手上。小林翻开,发现第一页多了手写批注:“问题比答案珍贵,提问的人,已经在路上。”
他抬头想说什么,刘好仃已经走向控制台。
新设备屏幕亮着,温控曲线平稳流动。忽然,右下角弹出一条提示:
“系统检测到外部声源波动,建议开启音频监控模式。”
刘好仃没动。他知道,那是老张刚才讲课时的声音,被设备捕捉到了。
他打开档案系统,在老张的页面新增一条记录:
“6月21日,首次知识输出,内容:炉膛异响识别。贡献值:★★★★☆。备注:三十年经验,开始说话。”
下午,阿芳在火种墙贴了新便签,模仿老张的语气:
“今天我学会了听火。原来‘嗡’不是无聊,是安心。”
小林站在墙前看了很久,掏出手机,给那张烟盒图发了条邮件,收件人是厂内技术群,标题只有两个字:“存档”。
刘好仃在办公室整理培训反馈表,发现老张的档案里多了一行他自己写的字:
“讲完课,手有点抖。但火,传出去了。”
他笑了笑,把这句话剪下来,贴在档案首页。
傍晚六点,检测区灯光自动亮起。新设备屏幕忽然黑了一下,随即恢复,跳出一行新提示:
“音频模型训练请求:是否启用‘炉声-状态’映射?”
下方两个选项:【是】 【否】
小林正要伸手点击,刘好仃按住他的手腕。
“等等。”
“让老张来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