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天光刚在玻璃墙上爬出一点影子,像谁用淡橙色的蜡笔轻轻涂了层底色。17号炉的火焰还在稳稳跳动,映得走廊地面微微发亮,仿佛一条藏在墙里的河正悄悄流动。
刘好仃坐在会议室第一排,面前摊着那份封面空白、手写标题的《国际数字化技术更新洞察(初稿)》。他没急着翻,只是把红笔在掌心转了两圈,又轻轻搁下。笔尖那点红墨,像是昨夜留下的火种,还没熄。
门被推开,小林抱着电脑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大概是一路骑车来的。阿芳跟在后面,手里捏着一叠彩打的图表,边走边低头看,差点撞上桌角。老张最后一个到,脚步沉稳,手里攥着那本旧得边角卷起的笔记本,坐下时还顺手把椅子往里推了半寸——多年夜班养成的习惯,怕磕着人。
没人说话,但空气里有种熟悉的节奏感,像是炉火调到了最佳燃烧状态,不躁,不闷,刚刚好。
刘好仃翻开文件,停在那句“深化转型,非补丁,乃重写”上。他抬眼,笑了笑:“昨晚小王用秒表掐出0.7秒延迟的事,我睡前三遍。”他点开一段视频,画面里是夜班监控截图,小王蹲在控制台前,手里真拿着个秒表,眼睛盯着曲线抖动的瞬间。
“人能发现系统卡顿,说明它已经卡到肉眼可见了。”他说,“咱们今天不谈未来多酷,先解决现在哪儿疼。”
小林立刻接话:“那AI自学习必须上,德国那边都靠它调火了,咱们再不跟,三年就差出代际了。”
阿芳摇头:“可咱们的中台像老房子,电线水管全埋墙里,你非要装智能马桶,水压不够,漏了算谁的?”
老张翻着本子,低声插了句:“我问过几个老师傅,他们不怕机器聪明,怕机器不认人。比如突然改操作界面,老员工手一抖,整炉料就废了。”
刘好仃听着,没打断。等三人说完,他起身走到白板前,写下三行字:技术成熟度、行业适配度、落地可行性。
“咱们不比谁跑得快,要比谁走得稳。”他拿起记号笔,“来,给德国AI调度、日本边缘计算、美国数字孪生,各打个分,满分十分。”
讨论很快热起来。小林给AI自学习打了九分,阿芳只给六分,理由是“数据底座太虚”;老张对数字孪生兴趣最大,在评分表上写了一行小字:“需建虚拟炉”,又圈出“数据同步频率”,嘀咕了一句:“如果每0.1秒同步一次,咱们的中台扛得住吗?”
刘好仃听见了,没答,只在白板上画了个双轨图:左边箭头写着“持续引入新技术”,右边箭头写着“优化数字化架构”。
“一条腿快,另一条腿瘸,走不远。”他说,“咱们先搭骨架,再长肉。比如,AI质检可以先试点,但得先打通数据通路,别让它成了孤岛上的摄像头。”
阿芳眼睛一亮:“就像先修路,再通车。”
“对。”刘好仃点头,“不然再好的车,也只能推着走。”
小林不甘心:“可外部技术更新这么快,咱们慢慢来,会不会刚上线就过时?”
刘好仃笑了:“技术像潮水,咱们不是追浪,是造堤。堤修得牢,浪再大,也冲不垮。”
他转身在白板中央写下标题:国际化品牌数字化转型深化方案(草案)。字写得端正,笔画有力,像是把过去几十年在厂里走过的路,一笔一划刻了进去。
会议继续。大家开始贴便签,红色是高风险高回报,黄色是过渡方案,绿色是可立即推进。AI质检、边缘计算、数据中台重构……一个个贴上去,又调整位置,像在拼一幅未完成的拼图。
阿芳忽然举手:“如果双线并行,人力怎么办?现在技术组、操作组都满负荷了。”
老张也点头:“上次升级,三个夜班连轴转,有人回家睡着了还喊‘停炉’。”
刘好仃沉默两秒,忽然问:“还记得上回可持续发展评估吗?阿芳发现,参与公益活动的班组,设备故障率降了18%。”
阿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人心稳了,效率就上来了?”
“对。”刘好仃看着大家,“现在咱们不是在换系统,是在建信任。只要方向对,人自然会跟上来。”
他提议成立两个专项小组:小林牵头技术引入,负责对接新模块;阿芳带队架构评估,梳理数据流瓶颈;老张协调操作层,组织夜班日志标注,为“虚拟炉”准备训练数据。
“咱们不搞突击战,打的是阵地战。”他说,“一寸一寸,往前推。”
散会前,方案草案打印出来,封面是刘好仃手写的标题,笔迹沉稳。他站在窗前翻了翻,阳光正好照在“深化”两个字上,像是镀了层金。
老张走过来,把那本旧笔记本递给他:“我把夜班三个月的日志都标了,温度波动、加料间隔、报警频次……你儿子说,这叫‘时序标注数据集’。”
刘好仃接过,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红蓝标记像心跳图谱,记录着炉火的呼吸与脉搏。他轻轻拍了拍老张的肩:“下一步,让‘影子炉’学会自己看火。”
走廊传来脚步声,小林抱着一摞新资料走来,脸上带着点兴奋:“刘师傅,我刚收到德国那家厂的公开技术白皮书,他们最新一代系统,已经能预测炉壁结晶了。”
刘好仃没急着接,只望着窗外。17号炉的火焰在玻璃墙上跳动,那条曾像未闭合环路的光影,此刻正缓缓收拢,仿佛一条河终于找到了它的入海口。
他点点头:“放会议室,明天会上看。”
小林应了声,转身要走,又停下:“您说……咱们的系统,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结晶?”
刘好仃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一行字:“预测,才是真正的自学习。”
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像一颗刚落下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