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车间的顶灯还亮着一半,像一群没睡醒的眼睛。小林刚把平板开机,就看见白板旁的豆浆杯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他没急着拿,反而先拍了张照,发到那个刚建的群——“国际技术观察组·不记名”。
群里静得像模具冷却前的三秒。
七点零五分,阿芳拎着饭盒走进来,顺手把字条抽走念出声:“第一批学习名单:老张、阿芳、小林。”她笑了,“这名单写得比工资条还正式。”
老张在走廊尽头听见了,脚步没停,嘴先到了:“我可不去听什么‘区块链熔炉’!”
话音落,人也到了。他瞥了眼白板上那两行字——“数字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咱们的经验证据,也是数据”——哼了一声,又补一句:“你们搞调研,能调研出我这模具误差是热胀冷缩还是手抖?”
刘好仃从更衣室出来,手里抱着个旧文件夹,封面用透明胶带补过三道。他没接话,只把夹子往休息区的电视柜上一放,插上U盘。屏幕闪了两下,跳出一段视频标题:《德国玻璃厂智能温控系统实录》。
“先看个五分钟。”他说,“看完再决定要不要走。”
小林立刻把平板调成录音模式。阿芳把饭盒挪到一边,掏出笔和本子。老张站着没动,但脚没往后退。
视频画面里,一条全自动生产线正缓缓运转。传感器贴在模具表面,数据实时跳动。一个戴眼镜的技术员点了几下屏幕,系统自动调整了加热曲线。
“他们不用手摸?”阿芳问。
“用。”刘好仃指着画面角落,“但手摸完,数据得进系统。”
“那不就是……咱们记炉温?”小林突然反应过来,“只不过咱们写本子上,他们传云端。”
刘好仃点点头,又按下暂停。画面定格在一个仪表盘上,红绿曲线交错。
“他们靠这个知道温度变没变。”他顿了顿,“咱们靠经验,靠手感,靠谁记得住昨天几点钟那批料出的有点偏。可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事——别出废品。”
老张皱眉:“可他们那机器,咱们厂买得起吗?”
“不买。”刘好仃说,“先看懂。”
他翻出手机,打开昨晚下载的资料包,一页页投屏到电视上。ppt标题花里胡哨:“全球工业4.0趋势白皮书”。小林看得眼晕,阿芳直接念出声:“用户画像驱动生产闭环?这话说人话是啥意思?”
“就是……”刘好仃想了想,“知道谁用你东西,用得咋样,坏了有没有人骂。”
“哦!”阿芳一拍大腿,“跟咱们修台灯那会儿一样!孩子用了,灯亮了,反馈回来——这也是‘闭环’?”
“对。”刘好仃笑了,“他们叫‘数据闭环’,咱们叫‘心里踏实’。名字不同,根子一样。”
老张挠了挠头,语气松了些:“那……他们这套,真能帮咱们少出废料?”
“不一定。”刘好仃坦然,“但能帮咱们更快知道问题出在哪。”
小林已经在本子上画了起来。左边是深圳车间的手工模具台,右边是德国工厂的自动化流水线,中间一条波浪线,写着“数据流”。
“像不像咱俩之间传纸条?”阿芳凑过去看。
“传得快就行。”小林笑,“总比靠吼强。”
七点四十分,交接班铃响。刘好仃合上手机,把U盘拔下来,塞进工作日志本里。那本子封面的“安全生产奖”贴纸已经翘得像要起飞。
“今天开始,加个环节。”他说,“每天早上,十五分钟,‘每日一技’。”
“啥意思?”老张问。
“轮流讲。”刘好仃看着三人,“谁看到有用的,就分享一个。不求多,就求能听懂。”
“那谁先来?”阿芳问。
“我。”刘好仃从本子里撕下一页纸,走到墙边,用胶带贴上。纸上写着三栏:
技术名称
国外怎么用
咱们能学哪点
右下角,他用红笔画了个小灯泡。
“观察,关联,验证。”他说,“咱们不搞花架子,就看一件事——它能不能让咱们更快知道‘东西去哪了,人用了没,有没有变’。”
小林举手:“我今天看到日本一家厂,用算法预测模具寿命,准确率92%。”
“92%?”老张不信,“那剩下8%呢?炸了算谁的?”
“所以得看他们怎么校准。”刘好仃接过话,“数据不准,机器再聪明也白搭。”
阿芳已经在本子上写下:“日本某厂,模具寿命预测,准确率92%。”她盯着那个数字,又在下面画了三个圈。
“干吗画圈?”小林问。
“总觉得……”她没说完,只把本子合上,夹进饭盒底下。
中午休息时,三人围在电视前,刘好仃把几份资料重新整理,标出重点。德国的温控、日本的预测、美国的客户反馈系统……一个个案例被拆解成“做了什么”“解决了什么问题”“我们有没有类似痛点”。
老张指着美国那个案例:“他们能实时收到客户投诉?”
“嗯。”刘好仃点头,“系统自动分类,优先处理。”
“那不就跟咱们群里看谁发‘废料视频’一样?”老张突然笑了,“谁拍得多,谁问题大。”
“对。”刘好仃也笑了,“只不过人家是系统推,咱们是人工翻。”
阿芳若有所思:“要是咱们也能有个‘问题提醒’,是不是就不用等废料堆成山才发现?”
“可以。”小林眼睛亮了,“比如模具连续三天误差偏高,系统自动标红。”
“前提是。”刘好仃敲了敲桌子,“咱们得先学会看懂‘红’是啥意思。”
下午四点,刘好仃把今天的笔记收进文件夹。小林的草图被他小心地夹在中间。阿芳的“92%”三个圈,也被他用铅笔轻轻描了一遍。
夜班交接前,他站在白板前,看了看那两行字,又看了看墙上的三栏表。油渍的A4纸还压在白板下,边缘微微翘起,像一只不肯落地的纸飞机。
他没动它。
转身时,顺手把白板笔放在工具架上。笔帽咔嗒一声,扣得严实。
九点整,车间灯光调成节能模式。切割机停了,只剩冷却系统的低鸣。刘好仃检查完最后一组模具编号,路过公告栏时脚步慢了半拍。
那张三栏表还在。
小灯泡的红点在昏黄灯光下微微发亮,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小火苗。
阿芳下班前最后看了一眼,轻声念:“技术名称、国外怎么用、咱们能学哪点。”
她没走,反而掏出笔,在第一行填上:
AI模具寿命预测
日本某厂,算法分析使用数据,提前预警更换时机
能否用于我们高损耗模具的更换提醒?
写完,她在“提醒”两个字下面画了条横线。
老张路过时瞅了一眼,嘟囔:“提醒有用,得先知道它准不准。”
“那得试。”小林站在门口,“可试之前,得先知道它咋算的。”
刘好仃从模具区走回来,手里多了个新U盘,银色外壳,标签空白。
他没说话,只把U盘插进电视,点开一个新建文件夹,里面只有三个字:
“观察报告”。
文件夹下,第一份文档标题是:《国际数字化技术发展观察——初步框架》。
他退出界面,拔下U盘,放进工作日志本里。
临走前,他站在白板前,看了看那两行字,又看了看墙上的表。
然后,他掏出红笔,在三栏表最下方,轻轻写了一行小字:
“判断标准:是否帮助我们更快知道——东西去哪了,人用了没,有没有变。”
写完,他合上本子,锁进更衣箱。
走廊尽头,节能灯一盏盏熄灭。
最后一盏灯灭前,照见白板下那张A4纸的边缘,轻轻颤了一下,像被风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