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车间还没完全苏醒,冷却系统的低鸣像一首老式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晨曲。刘好仃站在休息区的电视柜前,手指轻轻拂过U盘接口边缘的灰尘。银色U盘插进去时发出轻微的“咔”声,屏幕亮起,文件夹图标安静地躺在桌面中央——“观察报告”。
他没急着点开,而是从保温杯里抿了口茶。贴着“安全生产奖”的杯身微微发烫,像刚从炉口退下来的模具。
电视画面一跳,公告栏上的三栏表被投到了墙上:技术名称、国外怎么用、咱们能学哪点。最底下那行红笔小字清晰可见:“判断标准:是否帮助我们更快知道——东西去哪了,人用了没,有没有变。”
小林第一个进来,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刘师傅,今天是不是要定方向了?”他把平板往桌上一放,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芳随后拎着饭盒进来,一眼就看见投影里的内容。“哎,我那天写的那个AI预测……还在呢?”她笑了下,语气里有点不敢信。
老张最后一个到,嘴里还嚼着煎饼。“开会?就咱几个?厂里知道吗?”他环顾一圈,眼神落在电视上,“别整到最后,咱们画张大饼,结果锅都没。”
刘好仃点点头,没反驳。他打开文件夹,调出那份《国际数字化技术发展观察——初步框架》,然后翻到阿芳写在公告栏上的那条问题,放大,定格。
“咱们不谈AI。”他说,“谈‘提醒’。”
他指了指屏幕:“孩子灯亮了,能写作业,这是提醒。废料堆成山,这是提醒来晚了。咱们要的,是让提醒早点来。”
小林眼睛亮了,刚要开口,刘好仃抬手拦了一下。
“先别急着上系统。”他从包里抽出三张打印纸,一人发了一张,“今天不写方案,写事故。”
三人愣住。
“就写你印象最深的一次废料。”刘好仃语气平得像在报炉温,“什么时候,什么模具,报废多少。然后问自己:如果当时有人提醒你,能省下多少?”
老张皱眉:“这算啥科学制定?”
“算起点。”刘好仃说,“咱们的手感、经验、记性,都是数据。现在要做的,不是换掉咱们,是让这些数据能说话。”
阿芳低头写起来。笔尖沙沙响,像风吹过冷却架。她写得很慢,但每一笔都稳。写完后,她在“提醒”两个字旁边画了个小灯泡——和公告栏上那个红笔图案一模一样,只是更圆润些,像真的亮着。
小林写得飞快,一页纸密密麻麻全是字。最后他加了一句:“如果系统能自动标红连续三天误差偏高的模具,至少能减少37%的返工量。”他抬头,“这算不算数据驱动?”
“算。”刘好仃点头,“但得先让人看得懂‘红’是啥意思。”
老张磨蹭半天,才动笔。写完只有一行:“去年七月,17号炉偏丝三天,报废六箱。若提前发现,至少省三箱。”他把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嘟囔:“就这么点事,值得搞个系统?”
“不是为系统。”刘好仃接过话,“是为别再靠人记、靠人吼、靠人半夜想起来‘哎哟坏了’。”
他把三张纸收上来,铺在桌上。然后从那个补了三道胶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一页手绘表格,标题是《咱们的经验证据也是数据》。
“老张记得下午三点炉温易飘,阿芳总能一眼看出丝径不对,小林每次换模前必查前两批记录。”他指着表格,“这些,都不是玄学,是数据源。”
小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刘好仃先说了:“我知道你想说‘直接上算法’。可算法喂什么?喂咱们的记录。要是记录没进系统,再聪明的AI也瞎。”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三个词:
数据采集标准化
智能预警系统
客户反馈闭环
“就这三个方向。”他说,“不追新,不贪大,不离岗。所有技术,必须回答一个问题——它能不能让我们更快知道‘东西去哪了,人用了没,有没有变’?”
小林交上来一份草案,标题花里胡哨:“基于神经网络与边缘计算的智能制造优化方案”。老张翻了两页就皱眉:“这玩意儿能帮我记住热胀系数?还是能替我摸模具?”
刘好仃没批评,只是拿出那张手绘表格,摆在草案旁边。
“你写‘边缘计算’,对应的是啥?”他问。
小林一愣:“就是……数据本地处理?”
“那咱们的老师傅记炉温,算不算‘本地处理’?”
小林哑然。
刘好仃又问:“你说‘数字孪生’,是要建个虚拟车间?可咱们要的,是不是只是让17号炉偏丝时,有人能立刻知道?”
小林低头,脸有点红。
“咱们换种法子。”刘好仃说,“叫‘反向设计法’。”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倒三角。
“第一步,定结果——要生成什么提醒?比如:‘17号炉连续三天偏丝,请检查模具磨损’。”
他顿了顿,“第二步,倒推——需要什么数据?炉温记录、丝径检测、换模时间。”
“第三步,选技术——怎么采集最稳最省力?是装传感器,还是让老师傅每天打卡输入?哪个更适合咱们?”
空气安静了几秒。
阿芳忽然抬头:“那……能不能先从最痛的地方开始?比如17号炉?”
“能。”刘好仃笑了,“就从这儿开始。”
他们重写方案。删掉所有“为技术而技术”的模块,只留下能落地的路径。数据采集,优先考虑老师傅的手写记录电子化;预警系统,先做简单阈值报警;反馈闭环,模仿“阳光之家”群的模式,建个内部问题上报通道。
老张看着改后的草案,眉头松了:“这……倒像是咱们能用的东西。”
方案终于成形。三份手写稿钉在一起,放进那个旧文件夹。刘好仃在封面写下标题:“深圳玻璃厂数字化升级1.0——基于一线经验的渐进式改造方案”,又在页脚加了两个字:“初稿,待验”。
他抬头问:“那条判断标准,写进去了吗?”
三人齐声答:“写了。”
“批不批是上面的事。”老张忽然低声说,“可咱们写这玩意儿,真有人看吗?”
刘好仃没直接回答。他翻开工作日志本,找到那页红笔小字:“是否帮助我们更快知道——东西去哪了,人用了没,有没有变。”
他指着那行字:“只要这条在,咱们就没白忙。”
他说完,把文件夹合上,用红笔在封面圈出四个字:“科学制定”。
散会后,阿芳没马上走。她悄悄把那张画了灯泡的纸折好,塞进饭盒夹层。饭盒边缘,“安全生产月”的字样已经褪色,边角卷起,像被无数个清晨的热气熏过。
老张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白板。那三行技术路径下面,多了一行小字:“从最痛处开始,用最熟的人,解决最急的事。”
小林站在电视前,看着“观察报告”文件夹还开着。他伸手想关,又停住。
屏幕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