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具区的铁皮屋顶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几片碎玻璃在传送带尽头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刘好仃站在工位旁,手指还搭在模具编号记录本的边缘,目光却落在手机屏幕上——那条未读消息的图标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小红点。
他没急着点开。最近的消息,总带着点“重要”的味道。上回是公益物资的反馈,这回……他长按电源键,重启了手机。屏幕黑下去又亮起来,像是把思绪也清空了一遍。
等平板借到手,小林正蹲在质检台边调试传感器,抬头看见他,顺手把设备递过去:“叔,您用吧,刚充的电。”
刘好仃点点头,把集团发来的pdF一页页截图存下。文件标题写着《关于全面推进国际化品牌数字化升级的初步指引》,字正腔圆,像广播稿。他翻着翻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用户画像”“数据中台”“全链路可视化”……这些词儿像玻璃渣子,硌得眼睛疼。
“这不就是……咱们记台灯有没有亮?”他低声嘀咕了一句,顺手在截图边上用红笔写了个注:“数据=东西去哪,人用了没,有没有变。”写完自己还笑了笑,像在批改学生的作业。
可笑完,他又停顿了一下。这回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自己。他忽然意识到,以后可能连“写注”这事儿,都得在屏幕上完成。
午休铃响时,车间广播正播报着三号炉的出料进度,声音嗡嗡地在头顶盘旋。老张端着饭盒走过来,看见刘好仃还在平板上划拉,笑出声:“哟,咱老刘也开始玩高科技啦?是不是下一步要戴眼镜打代码?”
刘好仃没接话,只是从工作日志本里抽出一张纸,轻轻铺在饭桌上。
是那张公告栏上摘下来的A4纸。右下角的油渍还在,背面的铅笔字也清晰可辨:“下一批,我能捐旧书包吗?”“练习册还能用。”“旧台灯修修能用不?”
“上回我们记台灯亮没亮。”刘好仃指着纸面,声音不高,但刚好盖过广播的杂音,“是不是也算‘数据’?”
老张夹菜的手顿了顿。
“我们记了东西去哪,人用了没,有没有变。”刘好仃继续说,“这不就是‘反馈闭环’?”
阿芳刚好端着汤走过来,听见这话,把碗放下:“那……以后是不是得用平板记?”
“先学会看懂别人记的。”刘好仃答。
老张哼了一声:“我看是办公室那些人想搞新花样,咱们切玻璃的,手熟就行。”
“手熟是本事,”刘好仃看着他,“可要是哪天系统提醒你,这批模具误差偏高,是不是得知道它说的‘偏高’是啥意思?”
没人接话。广播还在响,但饭桌上的空气安静了几秒。
阿芳低头搅了搅汤里的葱花:“那……要是看不懂呢?”
刘好仃把平板转过来,指着刚才截图里的一行字:“全员数字化素养提升。”他用红笔圈了圈,“先教会三个老伙计。”
老张抬眼:“你教?”
“谁会,谁教。”刘好仃收起平板,“反正,不能光靠年轻人猜咱们的意思。”
下午四点,太阳斜得能把人影拉成细长的玻璃条。刘好仃回到模具区,手里多了支白板笔。白板上还贴着去年的“安全生产奖”贴纸,边角卷起,像一片晒干的树叶。
他盯着空板面看了会儿,没动。
夜班马上开始,机器还没停,远处传来切割机的嗡鸣。他摸了摸兜,掏出那张A4纸,展开,压在白板下沿。油渍朝上,铅笔字朝里,像是给接下来的话垫了个底。
然后,他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
数字不是年轻人的专利。
笔画顿挫有力,像是在模具上刻编号。写完,他退半步,看了看。
又补了一句:
咱们的经验证据,也是数据。
字不大,但稳稳地立在白板中央,左边是褪色的奖贴,右边是两行新墨。像老经验与新规则,在同一块板上站住了脚。
小林路过时看见了,停下脚步,没说话,只是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刘好仃没拦他。
“发群里?”小林问。
“不急。”刘好仃摇头,“先让它们在这儿站稳。”
小林笑了:“这比上次公告栏那张还正式。”
“不一样。”刘好仃指了指白板下的纸,“那是结果,这是开头。”
阿芳下班前过来瞧了眼,念了一遍新写的字,点点头:“明天我带本子来,把那些术语抄下来,一个个查。”
“查完教老张。”刘好仃说。
“我可不考!”老张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人还没到,话先到了。
刘好仃没回头,只把白板笔帽咔嗒一声扣上,插回口袋。
夜里九点,车间灯光调成节能模式,模具区只剩几盏黄晕。刘好仃检查完最后一组编号,路过白板时脚步慢了半拍。
那两张纸还在。
油渍没干透似的,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他伸手,把A4纸往上推了推,不让它滑落。
然后转身,走向更衣室。
更衣箱打开时,他从最底层摸出一本旧笔记本,封面写着“熔炉温度记录 2018”。翻开,夹着一张打印的二维码,是集团内网学习平台的入口。他盯着看了两秒,用红笔在旁边写了个词:
“明天,注册。”
笔尖顿了一下,又补了三个字:
“第一个。”
他合上本子,锁好箱子,顺手把钥匙在掌心攥了两秒。
走廊尽头,切割机停了,只剩冷却系统的低鸣。白板上的字在昏灯下微微反光,像一句还没说完的话。
小林第二天早上六点四十分到岗,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平板,新建文档。
他没写标题,只在第一行打下:
数字不是年轻人的专利。
然后在下方新建一行:
主笔:刘好仃
光标闪了两下,他按下回车。
文档自动保存,时间戳显示:6:41。
他抬头看向模具区,白板前空无一人,但那张A4纸还在,边缘微微翘起,像一只准备起飞的纸船。
刘好仃走进车间时,手里拎着两个豆浆杯。
他把其中一杯放在白板旁的工具架上,没说什么。
杯底压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
“第一批学习名单:老张、阿芳、小林。”
字迹工整,像在填写模具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