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过模具区的铁皮屋顶,在水泥地上投出一道窄窄的光带。刘好仃坐在那张旧会议桌旁,手指轻轻摩挲着保温杯的把手,杯身还留着昨夜凉茶的余温。他翻开工作日志本,封面那张“安全生产奖”的贴纸已经翘得像只小耳朵,他没去压它,只是翻到夹着文具店小票的那页。
小票背面的字迹依旧清晰:“第一批:台灯1盏,橡皮10块,铅笔5支,灯泡2个。”
他盯着看了两秒,合上本子,掏出手机,点进“阳光之家·不记名”群。消息不多,但每一条都安静地躺着——小林的红包、老张的转账、阿芳默默打进去的两百块。他把聊天记录一页页截下来,存进一个新文件夹,命名为:“反馈·第一周”。
“咱们得知道,东西到底有没有用。”他对刚走进来的阿芳说,声音不大,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提醒谁。
阿芳正拧开保温杯,听见这话顿了顿:“你是说……去问?”
“不拍照,不打扰。”刘好仃摇头,“就问问灯亮了没,橡皮够不够用。孩子说了算。”
阿芳笑了下:“我让我表姐的邻居去等放学,顺口问问。”
“别说是咱们厂的。”刘好仃补充,“就说是个朋友,关心孩子作业写得亮不亮。”
阿芳点头,转身去忙了。刘好仃把手机放回兜里,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四十三分,早班工人陆续进厂,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他没动,只是把那张小票重新夹好,压在本子最底下,像藏起一颗刚发芽的种子。
两天后,午休铃刚响,小林抱着平板挤进休息室,老张正啃着饭盒里的咸菜,抬头看了他一眼:“有回音了?”
小林把平板往桌上一放,调出表格。原本只有三栏的“需求清单”,现在多了两列:“履行情况”和“反馈记录”。
“台灯装了。”小林指着第一行,“老张修的那个,电工昨天下午去装的,陈姨说现在晚上写作业不用摸黑。”
老张筷子停在半空:“她真这么说?”
“邻居问的。”小林点头,“孩子也说了,‘现在能写完作业了’。”
老张没吭声,低头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饭盒底刮出轻微的响声。
阿芳凑过来,指着另一行:“橡皮呢?”
“发了。”小林滑动屏幕,“每人一块,陈姨说以前橡皮传着用,现在够分了。有个孩子还特意问,能不能留半块当纪念。”
刘好仃听着,没笑,也没点头,只是伸手在平板屏幕上轻轻划了一下,把表格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他说:“咱们不打分,也不写感想。就记三样:东西到了没?人用了没?有没有变?”
小林眨眨眼:“那……要不要加一句说明?”
“不用。”刘好仃摇头,“让字自己说话。”
小林低头,在表格最底下,悄悄敲了一行小字:“最小的残留物也值得被收集。”
他没删,也没解释,只是把这行字缩小,调成浅灰色,嵌在表格边缘,像一枚藏起来的印章。
周五下午,厂里公告栏角落多了一张A4纸。没有标题框,没有花边,只有手写的几个字:“阳光之家·不记名 · 第1期”。下面是三栏表格,清清楚楚写着台灯、橡皮、铅笔的去向和反馈。最底下一行小字:“本记录仅反映物资去向与使用反馈,不宣传,不记名,只为让每一分心意有回音。”
刘好仃钉好纸,转身就走,没看一眼。
第二天清晨,他路过公告栏,发现那张纸的右下角沾了点油渍——有人边吃早餐边看,豆浆洒了一角。
第三天,纸的背面多了几行铅笔字,字迹歪歪扭扭:
“下一批,我能捐旧书包吗?”
“我闺女有两本练习册,还能用。”
“我家有台旧台灯,不亮了,修修能用不?”
刘好仃站在公告栏前,没掏出本子,也没拍照。他只是静静看了几秒,伸手把那张纸从钉子上取下来,折了两折,塞进工作日志本里。纸角的油渍蹭在了“安全生产奖”贴纸上,像一抹淡淡的黄晕。
那天下午,小林在平板上新建了个文档,命名为:“公益周报·模板”。
他在页眉写上:“只记事实。”
页脚,他复制了那句小字:“最小的残留物也值得被收集。”
老张路过时瞥了一眼,嘀咕:“搞这么正式,真有人看?”
“有人留言了。”小林把平板转给他看,“在公告栏背面。”
老张眯眼看了会儿,忽然从工具柜里翻出个旧灯泡,擦了擦,塞进小林手里:“这个,能用就用。”
阿芳听见动静,从食堂方向走过来,围裙兜里鼓鼓的:“我带了六块新橡皮,没拆包。”
小林低头在表格里新增一行:“第二批物资筹备中”,然后在“备注”栏打下:“来源:厂内工人自发提供”。
刘好仃站在模具区门口,手里握着那杯凉透的茶。他没喝,只是看着公告栏的方向。风吹过来,卷起地上一片碎纸,打着旋儿贴在墙根。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阳光之家”门口看到的水洼。
今天阿芳发了张照片——傍晚,门口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一盏新台灯的光晕,圆圆的,暖暖的,像一枚刚煮熟的荷包蛋。
他没保存,也没转发。
只是把手机放回兜里,转身走向工位。
下午四点十七分,小林在群里发了条消息:“第一批反馈已整理,要不要发群里?”
刘好仃正在检查模具编号,听见手机震动,抬头看了眼窗外。
阳光斜照,玻璃切割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尺子,横在水泥地上。
他放下笔,点开群聊,回了两个字:“发吧。”
然后把手机扣在桌面上,继续低头写编号。
小林点了发送。
群里静了几秒。
老张转了个表情包:一只猫举着小灯牌,上面写着“我也算参与了”。
阿芳回了个笑脸。
没人说话,但聊天框底下,那个“已读”数字,从3,跳到了4。
刘好仃没看手机。
他把最后一行编号写完,合上记录本,起身去拿新一批模具。
路过公告栏时,他脚步没停,但左手轻轻碰了下那张纸的边缘——
它还在,虽然沾了油,背面写了字,边角卷了起来,但还钉在那儿,像一盏没关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