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车间还没完全苏醒,传送带静默地横贯其中,像一条沉睡的银蛇。刘好仃站在模具冷却架前,手里捏着一只刚脱模的玻璃瓶,瓶身还带着微温,指尖能感受到那层薄薄的热意正缓缓散去。他把它举到眼前,迎着从高窗斜照进来的晨光——瓶壁内侧那道细密的螺旋纹路在光线下微微泛着波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瓶子放进随身的帆布包里,拉链合上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会议室的白板已经擦得干干净净,三角模型的轮廓还隐约留在漆面上,像是昨夜讨论留下的呼吸印。刘好仃走进来时,阿芳正把一叠打印纸整齐码在桌角,小林盯着笔记本屏幕皱眉,老张则坐在靠门的位置,手里转着一支没盖笔帽的记号笔,动作缓慢而有节奏。
“开始吧。”刘好仃放下包,从里面取出那只温热的瓶子,轻轻放在会议桌中央。
“这就是第一步。”他说,“不改全产线,先做一百只‘记忆折射’原型瓶,小批量试产。”
小林抬起头:“可这曲面设计,模具得重调参数,数控系统老了,精度跟不上怎么办?”
“那就人盯机器。”刘好仃说,“我昨儿数了,退火炉三区温差最大能到十八度。瓶颈处冷得快,瓶身就裂。咱们分段控温,调梯度,再给模具内壁加个导热槽——小事,老师傅动动手的事。”
老张哼了一声:“动动手?动一次废三只,成本谁扛?”
“我扛。”刘好仃笑了笑,“预算加五个点,全压在这批样品上。良品率只要过六十,就算开门红。”
阿芳忽然开口:“那……情感部分呢?‘能装故事的瓶子’,总不能光靠瓶子弯一下光吧?”
“当然不是。”刘好仃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画了三栏,“一组做产品迭代,对接模具车间,目标是让光拐弯;一组建客户记忆档案,收集真实使用场景,哪怕是一条朋友圈截图也算数;第三组盯成本,每一分钱花在哪,都得清清楚楚。”
他抬眼:“阿芳牵头档案组,小林负责产品组,老张监督成本。三天,我要看到第一只无裂纹的曲面瓶下线,十天内,档案库里至少存进五十个故事。”
小林眨了眨眼:“五十个?客户又不会天天写散文。”
“但他们拍照。”阿芳接话,“发孩子用瓶子装辣酱,老人拿它泡药酒,还有人刻名字送人当婚礼伴手礼……这些不是需求,是信号。”
刘好仃点头:“对。我们以前等订单,现在要等信号。谁先听见,谁先动手。”
会议散得干脆利落。没人再问“值不值”,也没人再说“太虚”。大家各自拎起笔记本,脚步轻快地走出门去,像一群刚领到任务的小学生。
刘好仃没走。他留在会议室,从包里拿出一张草图纸,背面已经写满了数字和公式。他在中间画了个简图:瓶身内壁螺旋纹,标注着“折射角=记忆留存率?”旁边还画了个小箭头,指向“客户情感强度→光偏转度”。
他盯着看了两秒,嘴角微微一扬,把纸折好塞进衬衫口袋。
车间里,模具组的老师傅正蹲在数控台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屏幕上跳动的参数让他直摇头:“这弧度,冷却不均,必裂。”
刘好仃走过去,递上一杯热茶:“您当年做婚庆琉璃灯的时候,不也调过七轮温度?那灯现在还在南山区政府大厅挂着呢。”
老师傅接过茶,哼了一声:“那是艺术,这是量产。”
“现在,艺术也是量产的一部分。”刘好仃蹲下来,打开红外测温仪,对准刚出模的一只曲面瓶,“您看,瓶颈这里,十八度温差。咱们把退火炉第一区调高两度,第二区降一度,第三区加个导流罩——让热气多绕两圈,行不行?”
老师傅盯着数据看了半晌,终于伸手拨动调节钮:“试一次。”
第一次,裂。
第二次,微裂。
第三次,瓶身完整,但底部有应力纹。
第四次,一只通体透明、曲线流畅的玻璃瓶缓缓滑下传送带,稳稳落在托盘上,没发出一丝杂音。
刘好仃拿起它,对着灯光旋转——阳光穿过螺旋纹,在墙上映出一道弯曲的光带,像极了一个拉长的问号。
他笑了。
深夜十一点,车间只剩一角灯还亮着。刘好仃把那只成功的瓶子装满清水,放在窗台上。月光混着路灯照进来,水中的倒影轻轻晃动,仿佛那道弯光也在呼吸。
他掏出手机,拍下照片,发进工作群,只写一句:“光能拐弯,人就能改道。”
群里静了几分钟。
然后,阿芳回了个表情包:一只小熊举着灯泡,头顶冒出“”。
小林回:“明天我去模具组蹲点,顺便测良品率。”
老张发了个语音,五秒,只有一个字:“行。”
周会再次召开时,空气里多了点真实的重量。
阿芳打开投影,屏幕上列出十七个客户故事:越南妈妈用瓶子装祖传鱼露,配文“这是女儿出嫁时要带走的味道”;印尼老人把瓶子摆在神龛前,装祭祖米酒;还有个新加坡客户拍了视频,女儿在瓶身贴满贴纸,说“这是我的时间胶囊”。
“分类还没做完,”阿芳说,“但它们都有个共同点——不是用瓶子,是传瓶子。”
小林接着汇报:“四轮调试后,良品率升到六十一。问题在退火时间,差八秒,应力就压不住。我们正在做第五轮参数优化。”
老张翻着成本表:“试错成本已超预算三点七,再试两次,就得动备用金。”
会议室一时安静。
刘好仃没急着说话。他打开手机,点开一段录音——是沙特客户女儿手写的信,语音版,背景有婚礼音乐和人群的轻笑声。他轻轻按下播放键。
“……我妈妈说,这瓶子见过三代人的光。她把它放在餐桌正中央,装玫瑰,也装回忆。”
声音落下,没人说话。
刘好仃指着良品率报表:“61%的瓶子没裂,说明39%的光还没学会拐弯。我们不追100%,先追‘能讲故事’的那一批。”
他宣布:“首批定制款,生产五百只,专供东南亚三位长期客户试用。不走电商,不打广告,只送,附一张空白卡片——‘写下你想留给谁的故事’。”
小林愣了:“五百只?还不够一个订单零头。”
“但它们会说话。”刘好仃说,“比我们说得都响。”
散会时,夕阳正斜斜穿过走廊,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阿芳回到工位,默默把“情感档案”文件夹重命名:“光的路径——客户记忆库 V1”。
她点了保存,抬头看向窗外。
车间里,新模具正在调试,一只只曲面瓶陆续成型。有几只刚出模的瓶子被特意放在窗边,清水注入后,阳光穿过瓶身,在地面投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光痕,像无数个未完成的问号,静静躺在水泥地上。
老张路过时停下脚步,看了两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铝箔,轻轻压在其中一道光痕的起点,像是在标记某个看不见的坐标。
小林抱着笔记本走过来,看见这一幕,没说话,只是掏出手机,对着那道被铝箔压住的光拍了张照。
刘好仃站在质检台旁,手里拿着一只刚下线的瓶子,瓶身微润,还带着机器的余温。他轻轻摩挲着内壁的螺旋纹,忽然说:“下次模具,把纹路再密一点。”
小林问:“为什么?”
“因为,”他说,“光拐得越急,记忆就记得越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