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二年(公元185年,乙丑年)
春天,正月,发生大规模瘟疫。
二月己酉日,南宫云台发生火灾。庚戌日,乐城门也着火了。
中常侍张让、赵忠劝皇帝向天下的田地每亩征收十文钱,用来修建宫殿、铸造铜人。乐安太守陆康上疏劝谏说:“以前鲁宣公按亩征税,蝗虫灾害就自行发生了。鲁哀公增加赋税,孔子就批评他。怎么能搜刮抢夺百姓的财物,去造没什么用的铜人呢?这是舍弃圣人的告诫,自己走上亡国的道路啊!”皇帝身边受宠的人诬陷陆康用亡国的例子来比喻圣明的皇帝,犯了大不敬之罪,于是用囚车把他押送到廷尉那里。侍御史刘岱上表为他解释,陆康这才得以被免罪,回到家乡。陆康是陆续的孙子。皇帝又下诏让州郡征调木材和有纹理的石头,分批送到京城。黄门常侍却总是挑毛病,说送来的不合格,然后强行压价贱买,价格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之后又转手卖掉,宦官还不马上接收,导致木材堆积腐烂,宫殿连年都没建成。刺史、太守又私自增加征调,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皇帝又派西园的骑士分别到各地催促,这些人在州郡作威作福,还收受贿赂。刺史、二千石官员以及茂才、孝廉的升迁任命,都要到西园去谈价钱,谈好了才能上任。那些清廉的官员请求不去上任,也都被强迫前往。当时巨鹿太守河内人司马直刚被任命,因为他有清廉的名声,所以少要了三百万钱。司马直接到诏令后,惆怅地说:“身为百姓的父母官,却反过来剥削百姓来满足当下的需求,我不忍心这么做。”他以生病为由推辞,朝廷没答应。走到孟津的时候,司马直上书详细陈述了当下的种种过失,然后就吞药自杀了。奏书呈上去后,皇帝为此暂时停止征收修建宫殿的钱。
任命朱俊为右车骑将军。
自从张角之乱后,各地盗贼纷纷兴起,像博陵的张牛角、常山的褚飞燕,还有黄龙、左校、于氐根、张白骑、刘石、左髭文八、平汉大计、司隶缘城、雷公、浮云、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眭固、苦蝤这些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势力大的有两三万人,小的也有六七千人。张牛角和褚飞燕联合攻打瘿陶,张牛角中了流箭,快死的时候,让他的部下尊奉褚飞燕为统帅,并改姓为张。褚飞燕名叫张燕,他身手轻盈、勇猛敏捷,在军中被称为“飞燕”。山谷中的盗贼大多归附他,队伍逐渐壮大,差不多有上百万人,号称“黑山贼”,河北的各个郡县都深受其害,朝廷却没办法征讨。于是张燕派使者到京城,上书请求归降。朝廷就任命张燕为平难中郎将,让他管理河北各山谷的事务,每年还能举荐孝廉和计吏。
司徒袁隗被免职。
三月,任命廷尉崔烈为司徒。崔烈是崔寔的堂兄。当时,三公的职位常常是通过常侍、保姆向西园交钱才能得到。段颎、张温等人虽然有功劳、有名望,但也都是送了钱财,才登上三公之位。崔烈通过保姆交了五百万钱,所以才当上司徒。到了任命那天,天子亲临殿前平台,百官都来集会。皇帝回头对身边亲近宠信的人说:“真后悔当时没再坚持一下,不然能收到一千万呢!”程夫人在旁边回应道:“崔公是冀州的名士,怎么会肯买官!多亏了我,他才当上,难道反而不知好歹吗!”崔烈从此声誉急剧下降。
北宫伯玉等人侵犯三辅地区,皇帝下诏让左车骑将军皇甫嵩镇守长安去讨伐他们。
当时凉州的战乱一直没有平息,向天下征发的劳役和赋税没完没了。崔烈认为应该放弃凉州。皇帝下诏召集公卿百官商议此事,议郎傅燮言辞激烈地说:“斩了司徒,天下才能安定!”尚书上奏说傅燮在朝廷上侮辱大臣。皇帝就此事询问傅燮,傅燮回答说:“当年樊哙因为冒顿的悖逆行为,愤激地想要奋起反击,这并没有失去人臣的气节,可季布还说‘樊哙该斩’。如今凉州是天下的交通要道,是国家的屏障。高祖刚兴起的时候,派郦商另外平定陇右;世宗开拓疆土,设置了四个郡,有人认为这是斩断了匈奴的右臂。现在因为治理不当,使得一州之人叛逆。崔烈身为宰相,不想着为国家考虑消除叛乱的策略,却想割让放弃这方圆万里的土地,我实在不理解!如果让外族占据了这块地方,他们兵强马壮、铠甲坚固,趁机作乱,这是天下最该忧虑的事,是国家最大的隐患。如果崔烈不知道这些,那就是极其愚昧;如果知道却故意这么说,那就是不忠诚。”皇帝觉得傅燮说得对,就听从了他的意见。
夏天,四月庚戌日,下了一场大冰雹。
五月,太尉邓盛被免职,任命太仆河南人张延为太尉。
六月,因为讨伐张角有功,封中常侍张让等十二人为列侯。
秋天,七月,三辅地区发生螟虫灾害。
皇甫嵩去讨伐张角的时候,路过邺城,看到中常侍赵忠的住宅超过了规定的标准,就上奏请求没收。还有,中常侍张让私下向皇甫嵩索要五千万钱,皇甫嵩没给。于是这两个人就上奏说皇甫嵩连续作战没有功劳,耗费的钱粮却很多。皇帝把皇甫嵩召回,收回了他左车骑将军的印绶,削减了他六千户的食邑。八月,任命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执金吾袁滂为副手,去讨伐北宫伯玉。任命中郎将董卓为破虏将军,与荡寇将军周慎一起归张温统领。
九月,任命特进杨赐为司空。冬天,十月庚寅日,临晋文烈侯杨赐去世。任命光禄大夫许相为司空。许相是许训的儿子。
谏议大夫刘陶上书说:“天下之前遭遇张角之乱,后来又受到边章的侵扰,如今西羌叛逆之徒已经攻打河东,恐怕势力会越来越大,像野猪一样横冲直撞杀到京城。百姓现在都一心想着逃跑后退求死,却没有一点向前战斗求生的打算。西边的贼寇逐渐逼近,车骑将军的处境孤立危险,如果一旦失利,那失败的局面将无法挽救。我知道自己多次进言已经让人厌烦,但还是忍不住要说,是因为我觉得国家安定我就能享受福庆,国家危急我也会先灭亡。我再次恭敬地陈述当下最为紧急的八件事。”大致意思是说天下大乱都是因为宦官。宦官们一起诋毁刘陶说:“之前张角的事情发生后,诏书已经恩威并施,从那以后,大家都已经改过自新了。现在四方安宁,刘陶却诋毁圣明的朝政,专门说一些妖言惑众的话。州郡都没上报,刘陶怎么会知道?怀疑刘陶和贼寇勾结。”于是把刘陶抓起来,关进黄门北寺狱,每天加紧拷打审问。刘陶对使者说:“我遗憾自己不能和伊尹、吕尚同列,只能与微子、箕子、比干这些人为伍。如今上面杀害忠诚正直的大臣,下面有憔悴困苦的百姓,国家灭亡也不远了,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说完就气绝身亡。前任司徒陈耽为人忠诚正直,宦官们怨恨他,也诬陷他,陈耽死在了狱中。
张温率领各郡的步兵、骑兵共十多万人驻扎在美阳,边章、韩遂也进军到美阳,张温和他们交战,总是失利。十一月,董卓和右扶风鲍鸿等人合兵攻打边章、韩遂,把他们打得大败,边章、韩遂逃到榆中。张温派周慎率领三万人追击。参军事孙坚劝周慎说:“贼寇城中没有粮食,肯定要从外面转运粮食。我希望能带领一万人截断他们的运粮通道,将军您率领大军跟在后面,贼寇肯定会因为困乏而不敢出战,只能逃到羌人聚居的地方,我们再合力讨伐,这样凉州就可以平定了!”周慎没有听从,带兵包围了榆中城,而边章、韩遂分别驻扎在葵园峡,反而截断了周慎的运粮通道。周慎害怕了,丢弃了辎重撤军。张温又派董卓率领三万人讨伐先零羌,羌人和胡人在望垣北包围了董卓,董卓军粮食断绝,于是他在渡河的地方假装修筑堤堰捕鱼,却暗中从堤堰下面让军队通过。等贼寇追来的时候,决开的河水已经很深,无法通过,董卓这才撤军,驻扎在扶风。张温用诏书征召董卓,董卓过了很久才来见张温。张温责备董卓,董卓回应的时候很不恭敬。孙坚上前小声对张温说:“董卓不怕治罪,还嚣张地说大话,应该以召见不及时为由,按照军法把他斩首。”张温说:“董卓在河、陇地区向来威名远扬,今天杀了他,我们西进就没有依靠了。”孙坚说:“您亲自率领朝廷的军队,威震天下,哪里需要依靠董卓!看董卓说的话,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对上司轻视无礼,这是第一条罪状;边章、韩遂嚣张跋扈多年,本应及时进兵讨伐,董卓却称不可,这种行为阻碍军心、迷惑众人,这是第二条罪状;董卓接受任命却没有功劳,接到征召又拖延不来,还趾高气昂,这是第三条罪状。古代的名将手持符节,统帅众人,没有不果断斩杀违法之人而成功的。现在您对董卓留情,不马上诛杀他,威严和刑罚就会受损。”张温不忍心下手,就说:“你先回去吧,不然董卓会起疑心。”孙坚这才退出去。
这一年,皇帝在西园建造万金堂,把司农掌管的金钱、丝织品都搬到堂中堆积起来,又把钱财分别寄存在小黄门、常侍家里,每家都有几千万。皇帝还在河间购买田地住宅,修建府第楼观。
评论
中平二年的历史记载,如同东汉王朝崩塌前的“加速倒计时”,从帝王到官僚的种种行径,将一个王朝的昏乱与绝望展现得淋漓尽致。从现代视角审视,这段历史堪称“系统性腐败如何摧毁一个帝国”的经典案例:
竭泽而渔的统治:民怨沸腾的根源
灵帝在黄巾之乱后不仅未反思苛政,反而在张让、赵忠怂恿下“敛天下田,亩十钱”,甚至为铸铜人、修宫室强征暴敛。这种饮鸩止渴的操作,将百姓推向更深的绝境——乐安太守陆康因劝谏被构陷,巨鹿太守司马直因不愿“割剥百姓”而自杀,折射出底层官吏在暴政与良知间的撕裂。而宦官对州郡材木的强取豪夺(“仅得本贾十分之一”)、卖官鬻爵(“迁除皆至西园谐价”),更让腐败从中央蔓延到地方,形成“朝廷刮州郡,州郡刮百姓”的恶性循环。当“为民父母”的官员被逼到自杀,当“修宫室”的优先级高于“安民生”,王朝的统治根基已被自身掏空。
权力异化的巅峰:宦官专权的毒瘤
这一年的荒诞事,处处可见宦官操控皇权的阴影:
张让、赵忠等十二人因“讨张角功”封侯,实则毫无战功,军功制度彻底沦为权力分赃的工具;
皇甫嵩因得罪宦官(没收赵忠逾制宅第、拒绝张让索贿),从平叛功臣被贬削户,而董卓这类“应对不顺”的将领却因军阀潜力被姑息;
刘陶因直言宦官之祸被诬陷“与贼通情”,最终冤死狱中;陈耽因忠正被宦官构陷致死,舆论彻底失语。
更可怕的是灵帝的麻木:他视宦官为“父母”,对“亩十钱”的恶政毫无反思,甚至在司马直自杀后仅“暂绝修宫钱”,暴露了皇权已完全沦为宦官的傀儡。当一个王朝的奖惩机制完全颠倒(忠良获罪、奸佞得势),其自我毁灭的速度将远超外部危机。
战略短视与军阀萌芽
司徒崔烈提议“弃凉州”,虽被傅燮驳斥,却暴露了统治集团的短视——当决策者只知割地避祸,而非解决“牧御失和”的根源,边疆危机只会愈演愈烈。而张温讨边章、韩遂的战役中,孙坚的远见(断敌粮道)被周慎无视,董卓的跋扈(应召稽留、对上司无礼)被姑息,预示着地方军阀的崛起:中央权威衰落时,有军功、握兵权的将领将逐渐脱离控制。董卓在望垣北“伪立堰以捕鱼”的急智,与其日后的乱世表现形成呼应,一个靠权谋与武力生存的时代正在到来。
历史的警示:腐烂从核心开始
中平二年的乱局,最深刻的教训在于:王朝的崩溃往往始于核心权力的腐烂。灵帝与宦官集团将国家视为私产,用“刮田钱”“卖官钱”满足私欲,用暴力打压异见,最终导致“民有百走退死之心”。傅燮驳斥“弃凉州”时指出的“割弃一方万里之土”的危害,本质上是在警示:当统治集团丧失了守护天下的责任感,任何局部危机都会引发连锁反应。
从云台灾、乐城门灾的“天谴”,到“大疫”“螟灾”的民生凋敝,史书记载的灾异更像一种隐喻——当人心背离,天灾人祸便会接踵而至。这一年的种种乱象证明:黄巾起义只是导火索,真正摧毁东汉的,是统治核心的腐败、权力结构的异化,以及对民心的彻底背弃。一个王朝一旦走到“忠良死、奸佞昌”的地步,其覆灭不过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