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骨惊鸿
麻袋被扔在乱葬岗的那一刻,我闻到了自己血的味道。腥甜的,混着腐土和野狗的臊气,像碗被打翻的劣质胭脂。
野狗的爪子扒拉着麻袋,尖牙擦过我的耳朵。我咬着牙没哼声,指尖在袖中摸索——老琴师塞给我的那枚并蒂莲簪,簪尖的血已经干了,变成暗褐色,硌得手心发麻。
“滚开。”
雾里突然传来个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野狗“嗷”地叫了声,夹着尾巴窜进了坟堆深处。我隔着麻袋抬头,看见个带刀的人影立在月光里,眉骨上的疤泛着冷光,像条冻僵的蛇。
他腰间挂着半块玉佩,在雾里晃了晃。玉上的缠枝莲纹路,和我娘留的那半块,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苏凝脂?”他走过来,拔刀割开麻袋。刀刃很薄,带着股铁锈味,擦过我脖颈时,我没躲。
月光落在他脸上,疤从眉骨延伸到颧骨,像被人用指甲硬生生刮出来的。“你认识我?”我从牙缝里挤字,断腿的剧痛让视线发花,“是苏婉柔派你来补刀的?”
他弯腰捡起我掉在地上的半块玉佩,两指捏着,对着月光照。“三年前。”他突然说,“死牢最里头的 cell(牢房),你扔进来半块饼。”
我想起来了。
那天是惊蛰,雨下得跟瓢泼似的。我替凝香阁的老鸨给死牢送“慰问品”,走到最里头时,听见铁栅栏后有咳嗽声。一个少年蜷缩在草堆里,眉骨淌着血,手里攥着根磨尖的骨头,眼神狠得像狼。
“吃吗?”我把半块芝麻饼从栅栏缝里塞进去。他没接,直勾勾地盯着我腰间的玉佩——娘留的那半块,当时正随着我的动作晃悠。
“这玉……”他的声音哑得快听不清,“哪来的?”
“我娘的。”我往后退了退,怕他扑过来咬人。他却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涌出来:“跟我娘的那半块,像双胞胎。”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沈砚,是因“劫狱”的罪名被关进来的。听说他杀了刑部尚书的侄子,那小子强抢民女,被他一刀捅穿了心窝。
“你逃出来了。”我看着他手里的刀,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磨得发亮,“用那根骨头?”
沈砚没回答,突然弯腰把我打横抱起。他的胳膊很结实,却在发颤,像揣了只兔子。“你的腿。”他低头看了眼我扭曲的右腿,喉结滚了滚,“得找个地方接骨。”
“去哪?”我抓住他的衣襟,摸到里面有硬物硌着,像块令牌,“你在京郊有窝点?”
“竹林。”他往雾深处走,脚步轻得像猫,“我娘埋在那儿。她说过,竹子里的露水能治百病。”
他的话刚落,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杂沓的,不止三五骑,还夹杂着狗叫——是凝香阁的护院,苏婉柔派来的。
“他们来了。”我往他怀里缩了缩,闻到他布衫上的血腥味,混着松针的清气,“带了猎犬,你的‘邻居’(上次他说林子里有狼)能应付吗?”
沈砚突然笑了,疤挤成了条线:“狼怕狗吗?”他突然停住脚步,往旁边的坟堆后躲,“抱紧我。”
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喊:“仔细搜!婉柔姑娘说了,找到那贱人的尸体,赏五十两!”是护院头头王老三,嗓门粗得像破锣。我去年亲眼见他把个不听话的丫鬟扔进了冰窖。
“在那儿!”有人指着我们藏身的坟堆,“麻袋动了!”
沈砚突然把我往坟堆后一推,拔刀冲了出去。刀光在雾里划了道亮缝,紧接着是惨叫声——他没捅人,而是用刀背敲碎了领头猎犬的腿骨。
“娘的!”王老三的骂声混着狗的哀嚎,“给我上!砍死这疯子!”
我扶着断腿,从坟堆后探出头。沈砚的动作快得像风,刀鞘敲在护院的膝盖上,“咔嚓”声此起彼伏,像在掰断柴火。他没杀人,却把七八个人的腿都废了,手法跟敲碎狗腿时一模一样。
“滚。”他用刀指着王老三,疤在月光下泛着红,“告诉苏婉柔,苏凝脂的命,我保了。”
王老三连滚带爬地翻上马背,护院们拖着断腿哀嚎,像群被拔了牙的猪。沈砚没追,转身走回来,刀尖滴着血——不是人血,是狗血。
“你故意的。”我看着他用布擦刀,“废他们的腿,是想让苏婉柔知道,你在替我报仇。”
他把刀收回鞘,重新抱起我,这次的动作稳了些:“她欠你的,得一点一点还。”
竹林比我想象的深。月光从竹叶缝里漏下来,照得地上的落叶像铺了层碎银。沈砚的竹屋藏在竹林深处,门口挂着串风干的草药,味道冲得人睁不开眼——有当归,有独活,还有味我认得,是“接骨草”,娘以前给摔伤的小猫敷过。
“进去。”他推开门,屋里的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竹床,一张竹桌,墙角堆着些药罐和卷宗。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剑,剑鞘是竹制的,刻着缠枝莲,和玉佩上的纹样一样。
他把我放在床上,转身去灶房烧水。火光从灶房的门缝里漏出来,映着他的影子,像幅歪歪扭扭的画。我摸着床上的竹席,凉丝丝的,铺着层晒干的艾草,闻着让人安心。
“这剑。”我指着墙上的剑,“叫什么名字?”
“断雪。”他端着盆热水进来,水里泡着些草药,“我娘给我打的,说雪断了,春天就来了。”
他把我的断腿放进热水里,草药的热气裹着剧痛钻进来,我疼得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很烫,掌心全是茧子,指节上还有道新疤,像是刚被什么东西划的。
“忍忍。”他从药箱里拿出块夹板,用布缠在我腿上,力道不轻不重,“这是我娘的法子,接骨得狠点,不然长不直。”
我咬着牙没叫,冷汗却把里衣浸透了。“老琴师。”我突然说,“他为什么帮我?”
沈砚的动作顿了顿,往灶里添了根柴。“他欠我娘的。”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没躲,“当年我娘难产,是他背着去的药铺。可惜还是晚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烟。我摸着袖中的并蒂莲簪,突然想起老琴师塞给我时的眼神——不是惊恐,是豁出去的决绝。
“他知道苏婉柔换脸的事?”我问,“知道她用了多少人的皮?”
沈砚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打开时,里面全是泛黄的纸。“他偷偷记的。”他抽出张纸递给我,上面是老琴师的笔迹,歪歪扭扭的,记着“三月初七,城西张屠户之女失踪”“四月初二,城南绣坊丫鬟不见”,后面都画着个小小的“婉”字。
我的手开始发抖,纸页上的字像活了过来,变成一张张哭嚎的脸。“三十六个。”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婉柔为了换张跟你一样的脸,杀了三十六个姑娘。”
灶房的火“噼啪”响了声,我突然想起苏婉柔贴在我耳边说的话:“姐姐,你的脸和舞技,从今往后都是我的了。”当时我只当是气话,原来她真的敢。
“她的脸。”我盯着沈砚的眼睛,“用的是我的皮?”
沈砚的喉结滚了滚,没直接回答,却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颗黑色的药丸。“这是‘破颜丹’。”他把药丸放在我手心,“南疆来的,能让假皮脱落。”
药丸冰凉的,像块小石头。“你早有准备。”我捏着药丸,突然笑了,“你一直在等我被她害,对不对?”
他猛地抬头,眉骨的疤跳了跳:“我在等机会,替我娘,也替你娘报仇。”他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画像,上面是个穿青布衫的女子,眉眼间和我有七分像,耳后有颗朱砂痣。
“这是你娘?”我指着画像,“和我娘真像。”
“她们是手帕交。”沈砚的指尖划过画像上的朱砂痣,“当年一起在京城学过舞,你娘跳《惊鸿舞》,我娘吹骨笛伴奏。后来……”他顿了顿,声音发哑,“被太子和侍郎拆散了,说她们‘祸乱朝纲’。”
窗外的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像有人在哭。我摸着断腿上的夹板,突然明白——这场仇,早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是我娘的,是沈砚娘的,是那三十六个姑娘的,也是老琴师的。
“沈砚。”我把“破颜丹”塞进袖中,“教我练剑吧。”
他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子。“你的腿……”
“腿断了,手还在。”我指着墙上的“断雪”剑,“左手拔剑,一样能杀人。”
沈砚突然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冷意,像融了点春雪。他取下剑,递给我,剑柄的缠枝莲硌着我的手心,和玉佩的纹路正好对上。
“从明天起。”他说,“寅时起床,扎马步。”
我握住剑柄,突然想起凝香阁的月光,想起苏婉柔穿着我的舞衣旋转的样子,想起老琴师断弦时惊恐的眼。
断腿的疼还在钻心,可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跳的不再是《惊鸿舞》了。
是剑舞。
用骨头当鼓点,用血当胭脂,一步一步,踏向那些欠了债的人。
沈砚往灶里添了最后一根柴,火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缠在一起的竹子。他的半块玉佩,和我的半块,在月光下拼出朵完整的缠枝莲,莲心处的“凝”与“枝”字,像是在轻轻颤动。
夜还长。
可我知道,天总会亮的。
到那时,该还的债,一分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