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账本上的结局
吏部尚书被抄家那天，我正在璃记后院教寨里来的姑娘们做新调的栀子香膏。小莲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挥着一张告示：“掌柜的！不，太子妃娘娘！王尚书被革职了！家产全被抄了，他女儿也被送去家庙了！”
我搅着瓷碗里的膏体，动作没停：“知道了。”
“您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啊？”小莲跺着脚，“那老东西害了咱们多少次！现在总算遭报应了！”
我笑了笑，把调好的香膏倒进模具：“报应来了，日子也还得过。”
其实我心里不是有波澜。只是经历了这么多，早就明白，真正的胜利不是看仇人有多惨，是看自己活得有多好。
下午，太子派人来接我，说苏大强和王桂芬在大牢里闹绝食，指名道姓要见我。
“见吗？”来人问。
“见。”我说。
大牢里阴暗潮湿，一股子霉味。苏大强和王桂芬缩在角落里，头发像乱草，脸上爬满了皱纹，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看见我穿着锦缎衣裙，身后跟着护卫，王桂芬突然扑过来，被牢门挡住，发出“哐当”一声响。
“苏璃！你个小贱人！你不得好死！”她眼睛通红，像疯了一样抓着栏杆，“是你害了我们！是你毁了我们家！”
苏大强坐在地上，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在哭。
我让人打开牢门，走了进去。王桂芬还在骂，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过来。我没躲，等她骂累了，才缓缓开口：“我给过你们机会。”
“机会？”她嗤笑一声，“你给的那叫机会吗？让我们舂米抵债，让我们被全村人笑话！你就是想看着我们死！”
“那你们当年把我扔进粪堆，抢我的窝头，把我当牲口使唤的时候，想过给我机会吗？”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王桂芬，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你们欠我的，仅仅是舂米就能还清的吗？”
她的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我转向苏大强：“哥，你呢？到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妖怪，是丧门星吗？”
苏大强猛地抬起头，眼泪糊了一脸：“我错了……阿丑，哥错了……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晚了。”我站起身，“你们的债，还没还清。”
我让人把他们从大牢里提出来，送去了璃记的油坊——就是当年我在京城开的第一间铺子，现在改成了手工作坊，专门制作香膏的原料。
“给他们找个活计，”我对管事说，“舂米，磨香料，什么时候把欠璃记的钱还清了，什么时候再让他们走。”
我没要他们的命，也没打他们骂他们。我要让他们活着，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偿还当年的债。这或许比死更难受，但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明白，什么叫因果报应。
离开油坊时，我听见王桂芬的哭骂声和苏大强的叹息声，混在机器的轰鸣声里，像一首难听的曲子。
我没回头。有些债，总得有人还。有些路，总得自己走。
开春的时候，陈婆婆从柳溪村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粗布衣裳，手里拎着个布包，见了我就拉着我的手不放：“璃丫头，你可算成了气候了！老祖宗在天有灵，该高兴了！”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婆婆，村里现在怎么样了？”
“好着呢！”陈婆婆喝了口茶，“自从你上次回去，族长那老东西就没脸待了，主动让了位。新族长是个明事理的，把你捐的钱拿去修了路，还开了个学堂，让村里的娃娃都能念书。”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块崭新的牌位，上面写着“苏氏婉之位”。“村里的人都说，该把苏婉老祖宗请回祠堂，让她受香火。我这把老骨头，就亲自给你送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暖。
当年苏婉被赶出村，死后连块牌位都没有。如今，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回到苏家祠堂，接受后人的祭拜。这不仅仅是她的荣耀，也是所有像她一样，不甘于命运、靠自己活出精彩的女子的荣耀。
“谢谢您，婆婆。”我说。
“谢我干啥？”陈婆婆摆摆手，“这都是你挣来的。要不是你有出息，谁还记得苏婉老祖宗？”她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对了，你哥嫂……村里人都听说了，你把他们送去舂米了？”
“嗯。”
“其实……”陈婆婆犹豫了一下，“大强那孩子，本性不算坏，就是被他媳妇迷了心窍。前几天他托人捎信，说想通了，以后会好好干活，还说……还说对不起你。”
我沉默了。
“璃丫头，”陈婆婆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心里有恨。但人这一辈子，总不能老背着恨过日子。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放心吗？
我看着窗外抽芽的柳树，想起小时候苏大强偷偷塞给我的半块糖，想起他在我被扔进河里时扔来的那根木头。那些微薄的善意，像埋在冰下的火种，虽然微弱，却从未熄灭。
“我知道了，婆婆。”我说，“等他们还清了债，我会给他们找个地方安身。”
陈婆婆笑了：“这就对了。”
送走陈婆婆后，我让人把苏婉的牌位送去了柳溪村祠堂。据说那天，全村的人都去了，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
小莲回来跟我说的时候，眼里闪着光：“掌柜的，您不知道，村里的人都说，您是苏婉老祖宗派来的福星呢！”
我摸着脸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白痕，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苏婉的遗憾，由我来弥补；我受过的苦，用我的方式来释怀。
太子妃的身份并没有让我停下脚步。
我在京城开了璃记的总号，不仅仅卖香膏，还卖胭脂、水粉、护肤品，甚至还有专门给男子用的剃须膏和润发油。生意越做越大，分店开遍了全国，连西域和南洋都有了代理商。
有人说我贪心，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当，非要抛头露面做生意。太子总是护着我，对那些流言蜚语一笑置之：“我娶的是苏璃，不是只会待在后宫里的金丝雀。”
其实他们不懂，我不是贪心，是热爱。我喜欢看着那些女子用了我的香膏后脸上的笑容，喜欢看着寨里的姑娘们拿着自己赚的钱给家里添置东西，喜欢看着璃记的伙计们因为生意好而涨工钱时的高兴劲儿。
这些，比当太子妃更让我觉得踏实。
初夏的时候，我去了趟江南。璃记在苏州的分店开业，场面盛大，请了当地的戏班子来唱戏。那天，好多曾经欺负过我的香料商都来了，低着头给我敬酒，脸上满是讨好。
我没为难他们，只是淡淡说了句：“以后好好做生意，别耍花样。”
他们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
晚上，我站在苏州河的画舫上，看着两岸的灯火。太子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在想什么？”
“在想，”我转过身，看着他，“要是当年没在粪堆里救你，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大概还在柳溪村，被哥嫂欺负，或者嫁给了那个瘸子。”他笑了笑，“但我知道，你不会甘心的。你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发光。”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河水潺潺的声音，心里一片安宁。
是啊，我不会甘心的。就像苏婉老祖宗不会甘心被权贵摆布，就像岭南的寨民不会甘心一辈子穷下去，我也不会甘心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命运或许会给你一副烂牌，但怎么打，终究是自己说了算。
秋天的时候，我怀孕了。
太医来诊脉时，笑得合不拢嘴：“恭喜太子妃，是位小殿下！”
太子比我还高兴，整天围着我转，一会儿问我想吃酸的还是甜的，一会儿又让人把后宫的花都搬走，说怕花粉呛着我。小莲打趣说，太子殿下这是把我当成了易碎的琉璃。
我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充满了期待。我不知道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带着那样的胎记。但我知道，无论他是什么样，我都会告诉他：你的价值，从来不由别人定义。
生产那天，宫门外挤满了人，连皇上都来了。稳婆抱着孩子出来时，笑得满脸褶子：“恭喜殿下！恭喜娘娘！是位小公子，长得俊极了！”
太子冲进去抱孩子，又跑回来给我看。小家伙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像个小老头，脸上光溜溜的，没有胎记。
“你看，”太子把孩子递到我面前，眼里闪着泪光，“他没有。”
我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没有胎记，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孩子再也不用带着“妖怪”的烙印长大，再也不用被人欺负，再也不用靠自己在粪堆里挣扎求生。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这或许，就是我能给他最好的礼物。
孩子满月那天，璃记推出了一款新的香膏，取名“破茧”。膏体是淡淡的粉色，里面加了凝香花的精华，香味能持续七天不散。我在说明书上写了一句话：“每个不曾被看好的灵魂，都藏着破茧成蝶的力量。”
这款香膏卖得很好，尤其是在年轻女子中格外受欢迎。有人说，用了“破茧”，就像能获得勇气一样。
我知道，那不是香膏的魔力，是她们自己心里本来就有勇气。
孩子周岁的时候，苏大强和王桂芬终于还清了债。
管事来报的时候，我正在教小家伙认账本上的数字。“娘娘，他们说想跟您告个别。”
“让他们来吧。”我说。
他们来的时候，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裳，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王桂芬见了我，没再骂，只是低着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苏大强给我磕了个头：“阿丑……不，娘娘，谢谢您。”
“打算去哪？”我问。
“回柳溪村。”苏大强说，“陈婆婆给我们留了间房子，说可以去学堂帮着烧火，混口饭吃。”
“嗯。”我点点头，让人取来五十两银子，“拿着吧。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惹事了。”
王桂芬看着银子，眼圈红了，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给我磕了个响头：“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别记恨我们……”
我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走。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小家伙突然指着账本上的“已结清”三个字，含糊不清地说：“钱……清……”
我笑了，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对，钱清了。债，也清了。”
那天下午，我和太子带着孩子去了璃记的总号。伙计们都围过来看小公子，店里一片欢声笑语。我站在柜台后，拿起笔，在账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
“所有过往，皆为序章。往后余生，向阳而生。”
写完，我合上账本，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洒在璃记的招牌上，“璃”字的金边闪闪发亮。
我摸了摸脸上那道早已淡去的白痕，突然明白，所谓的诅咒，从来都是假的。真正能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
而能拯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