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盐茶里的试探
从赏花宴回来后,京城的风言风语更甚了。有人说我是太子在民间认的义妹,有人说我是前朝遗孤,连周管事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畏,再不敢阴阳怪气。
我依旧守着我的苏记胭脂铺,只是订单多了不少,连宫里的娘娘都派人来订香膏。小莲乐得合不拢嘴,说咱们这是要成皇商了。我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赵珩的身份像块石头压在心上——李太傅在宴会上看他的眼神,恭敬里带着惶恐,绝不是对普通贵族的态度。
这天下午,赵珩又来了。他没穿常服,一身明黄色的蟒袍,腰间系着玉带,往柜台前一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小莲吓得手里的账本都掉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太子殿下!”
太子?
我手里的调膏杵“当啷”掉在瓷碗里,怔怔地看着他。难怪他能调动官差,难怪李太傅对他毕恭毕敬,难怪他敢带我去赏花宴……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公子,是当朝太子。
赵珩——不,应该叫他太子了——扶起小莲,对她摆了摆手:“下去吧,我跟苏掌柜说几句话。”
铺子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才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试探:“吓到你了?”
我定了定神,弯腰捡起调膏杵,继续搅动碗里的香膏:“殿下身份尊贵,不该来我这小铺子,免得沾了烟火气。”
他笑了,走到我身边,看着我手里的活计:“烟火气才好。宫里的香膏太腻,不如你做的清爽。”他顿了顿,“你好像……并不意外?”
“是有点意外。”我低头看着乳白的膏体,“但也不算太意外。能让顺天府尹毕恭毕敬,能随意出入皇宫的,除了皇家子弟,也没别人了。”
“你倒是聪明。”他拿起一盒刚做好的玫瑰膏,“那你现在怕了吗?怕我是太子,会对你不利?”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一片海。“不怕。”我说,“殿下要是想害我,早在山洞里就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
他笑了,眼里的疏离散去了些:“你总是这么直白。”他放下玫瑰膏,“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殿下请说。”
“吏部尚书想把他女儿许配给我,父皇已经答应了。”他看着我,语气平静,“过几日,圣旨就会下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手里的调膏杵停在半空,碗里的香膏渐渐凝固。
原来如此。他是来划清界限的。也是,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怎么可能和我这样一个脸上带疤的农家女有牵扯?
“恭喜殿下。”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涩,“尚书千金才貌双全,和殿下正是天作之合。”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铺子里静得能听见香膏凝固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才转身:“我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手里的调膏杵终于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太子要娶妻的消息传遍京城后,苏记的日子突然不好过了。
先是宫里的订单被退了回来,说香膏里查出了“不干净的东西”。接着,几家大胭脂铺联合起来,说我的香膏用了劣质油脂,会毁人容貌,还请了几个“受害者”在街上游行,指名道姓要我关门谢罪。
小莲急得满嘴起泡:“掌柜的,这分明是陷害!咱们的香膏都是用好材料做的,怎么可能有问题?”
我看着那些“受害者”脸上的红疹,心里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那是用劣质铅粉和刺激性药材弄出来的,和我的香膏半点关系都没有。可老百姓不懂这些,只知道人云亦云。
“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我问。
“是‘锦绣阁’的王掌柜。”小莲气鼓鼓地说,“我听采买的老张说,前几天看见王掌柜和吏部尚书府的管家偷偷见面,还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锦绣阁是京城最大的胭脂铺,老板王奎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之前还来我铺子里“拜访”过,假意夸我的香膏做得好,实则打探我的底细。
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我好过。太子要娶妻,我这个“不清不楚”的女人,自然成了眼中钉。
“他们还说了什么?”
“说……说您是狐狸精,勾引太子,现在被抛弃了,就用劣质香膏祸害百姓……”小莲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圈红了,“掌柜的,他们太过分了!”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勾引太子?祸害百姓?这些人真是为了打垮我,什么脏水都敢泼。
“去把刘掌柜从县城请来吧。”我说,“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刘掌柜是第二天中午到的。他听完我的叙述,捻着胡须沉思片刻:“这王奎老奸巨猾,背后又有吏部尚书撑腰,硬拼肯定不行。”
“那怎么办?”小莲急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刘掌柜笑了笑,“他说你的香膏有问题,你就证明给他看。”
他让我取来几盒不同的香膏,有我的苏记,有锦绣阁的,还有其他几家铺子的。然后让人找来几只小白兔,分别在它们背上涂上香膏。
“等着看吧。”刘掌柜说,“三天后,结果自会分晓。”
就在我等着兔子身上的结果时,苏大强和王桂芬又出现了。
这次他们没在铺子里闹,而是被王奎的人请去了锦绣阁。王奎给了他们十两银子,让他们去官府告我,说我虐待亲哥嫂,还说我用有毒的香膏害死了爹。
苏大强起初还犹豫:“她毕竟是我妹妹……”
王桂芬一把抢过银子,啐了他一口:“什么妹妹?那是白眼狼!她现在发达了,哪管咱们的死活?爹的病就是她气出来的!告她!让她把家产都吐出来!”
他们在官府门口哭闹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我耳朵里。小莲气得发抖:“掌柜的,他们怎么能这么污蔑您!爹明明是上个月才病逝的,还是您给的钱办的丧事!”
我站在窗前,看着街对面锦绣阁的幌子,心里一片冰凉。爹的死,我确实有愧——没能回去送终。可我给的钱足够请最好的大夫,足够办个体面的丧事,怎么就成了我害死的?
“备车。”我说,“去官府。”
公堂上,苏大强和王桂芬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王奎的人也在场,俨然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县官是个老油条,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为难:“苏掌柜,这……”
“大人,”我拿出账本,“这是我给家里寄钱的记录,每次都有同乡作证。这是爹病逝后,我托人送去的丧葬费,一共五十两,有棺材铺的收据为证。”
我又拿出几只小白兔,其中一只背上涂着锦绣阁的香膏,已经起了红疹,而涂着苏记香膏的那只,皮肤光滑如初。
“至于香膏有毒一说,”我指着兔子,“大人可以亲眼看看。王掌柜说我的香膏有毒,不如咱们当场验证——让您的‘受害者’再涂一次我的香膏,看看会不会再起红疹?”
那些“受害者”脸色一白,纷纷往后缩。王奎的人见状,赶紧说:“大人,这说不定是苏掌柜搞的鬼!不能信!”
“是不是鬼,一验便知。”我看着苏大强和王桂芬,“哥,嫂子,你们说我虐待你们,那你们身上的银镯子、新衣裳,是哪来的?是王掌柜给的吧?”
苏大强的脸瞬间白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王桂芬还想狡辩,却被县官打断了:“够了!一派胡言!苏掌柜拿出的证据确凿,你们竟敢诬告!来人,把这对夫妻和锦绣阁的人都给我打二十大板,关进大牢!”
板子声和惨叫声响起时,我转身离开了公堂。阳光刺眼,我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这就是我曾经盼着的“跪着求我”吗?看着他们在大牢里哀嚎,我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无尽的疲惫。
从官府出来,我没回铺子,而是去了太子府。
门房通报后,很快就有人把我领到了书房。太子正在看奏折,见我进来,放下朱笔:“你来了。”
“殿下。”我站在门口,没往前走,“王奎和我哥嫂的事,多谢殿下暗中相助。”
我不是傻子,县官敢那么痛快地判案,背后肯定有太子的意思。
他笑了笑:“我没做什么,是你自己拿出的证据够硬。”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想喝什么?”
“清茶就好。”
丫鬟很快端来茶水。我端起茶杯,刚要喝,却发现茶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咸味。
是盐茶。
我愣了一下,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家里穷,没钱买茶叶,娘就用粗盐炒了茶叶,泡出来的水又咸又涩,却是我喝过最温暖的东西。娘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喝过了。
太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还记得这个味道吗?”
我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殿下怎么知道……”
“上次去你老家,听村里的老嬷嬷说的。”他说,“她说你娘总给你泡盐茶,说能强身健体。”
我握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苦,知道我假装坚强下的脆弱。
“为什么?”我哽咽着问,“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您不是要娶尚书千金了吗?”
“那是父皇的意思,不是我的。”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轻轻擦掉我的眼泪,“苏璃,我认识的你,是粪堆里敢跟我谈条件的丫头,是京城敢跟权贵叫板的掌柜,不是任人欺负的弱者。”
他的指尖温热,触碰到我脸上的胎记时,我没有躲开。
“那道圣旨,我会想办法推掉。”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认真,“但我需要时间。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挣扎,心里的冰山一点点融化。
原来,他不是要划清界限,是在试探我的心意。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盐茶。还是又咸又涩,却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
“好。”我说,“我等你。”
从太子府回来后,我像是变了个人。
不再刻意遮掩脸上的胎记,甚至在新做的香膏里加了能让皮肤透亮的成分,笑着对客人说:“我这胎记虽然丑,但用了自家的香膏,气色还是不错的。”客人们非但不觉得吓人,反而觉得我坦诚。
苏记的生意越来越好,甚至在城东开了家分店。我把小莲提拔成了分店的掌柜,她哭着给我磕了三个头,说这辈子都跟着我。
刘掌柜回县城前,把我叫到跟前,递给我一个木盒子:“这是我前几天整理药铺时找到的,或许对你有用。”
盒子里是一本泛黄的账本,封面上写着“苏婉手札”。
是苏婉!那个和我一样有胎记的百年前的商界奇才!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账本。里面记录的不仅是生意往来,还有她的生平。她果然是苏家的先祖,脸上也有块胎记,也擅长制香膏。她的生意做得很大,甚至和皇家有往来,却因为容貌被当时的太子看中,要强纳为妃。
苏婉不愿意,说“女子的价值不在容貌,在本事”,于是太子恼羞成怒,诬陷她用香膏毒害后宫,抄了她的家。她在临死前,用自己的血下了诅咒:“苏家女子,凡有经商天赋者,必生丑相,以避祸端。唯遇真心待之者,执念消,胎记褪,方可解脱。”
我看到这里,手一抖,账本掉在了地上。
原来诅咒不是因为恨,是为了保护!原来胎记的消退,不是因为放下对哥嫂的恨,是因为遇到了真心待我的人!
我摸了摸脸上的胎记,那里的白痕已经蔓延到了颧骨,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竟隐隐泛着光泽。
小莲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掌柜的,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三日后,城郊别院,我带你见一个人。”
我的心怦怦直跳。他要带我见谁?是能帮他推掉婚事的人吗?
三日后,我如约去了城郊别院。
别院很雅致,院里种满了玫瑰,和我铺子里的品种一样。太子站在花丛中,穿着月白的常服,看见我,笑着说:“喜欢吗?这些都是按你的方子种的。”
“很漂亮。”我说。
“跟我来。”他带我走进正房。
房里坐着一位妇人,穿着朴素,头发已经花白,却气度不凡。她看见我,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像,真像!尤其是这块胎记!”
“这位是……”我疑惑地看向太子。
“这是我母妃的陪嫁嬷嬷,张嬷嬷。”太子说,“也是苏婉的后人。”
张嬷嬷抹了抹眼泪:“孩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当年苏婉被抄家,我祖上侥幸逃了出来,一直隐姓埋名。我在宫里当差,见太子殿下对你上心,又听说你脸上有胎记,擅长制香膏,就猜你可能是苏家的后人。”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和我那块碎玉竟能拼在一起!
“这是苏婉的玉佩,当年被分成两半,一半留给后人,一半……”张嬷嬷看着太子,“另一半在当今圣上手里。当年圣上和苏婉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皇权争斗,身不由己……”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苏婉和当今圣上是青梅竹马?那太子……
“父皇知道你的事了。”太子握住我的手,“他说,当年对不住苏家,让他很愧疚。他同意我推掉和吏部尚书的婚事,还说……”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语气郑重:“他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入宫。”
入宫?做太子妃?
我看着院中的玫瑰,看着手里拼合的玉佩,看着太子真诚的眼神,突然笑了。
原来命运早就埋下了伏笔。从在粪堆里救下他,到在京城开起胭脂铺,再到解开胎记的秘密,每一步都像是被安排好的。
我摸了摸脸上的胎记,那里的暗红已经褪去了大半,只剩下淡淡的印记,像一幅水墨画。
“我愿意。”我说。
不是因为他是太子,不是因为能入宫,而是因为在这个看重容貌和出身的世界里,有人告诉我,我的价值不在脸上,在本事;有人愿意为我对抗世俗,打破偏见;有人让我明白,所谓诅咒,不过是等待真心的考验。
阳光穿过花丛,落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胎记的裂痕里,仿佛有光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