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玫瑰膏里的刀子
马车驶进京城时,我掀起窗帘的手在发抖。
朱红的城墙高耸入云,砖缝里都透着威严。街上车水马龙,骑马的公子哥穿着锦袍,戴珠花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连路边叫卖的小贩都比县城的体面。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还有脸上那片暗红的胎记,突然觉得怀里的令牌烫得灼手。
顺天府尹早已接到消息,派了个姓周的管事来接我。周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三角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打量。他把我领到西街尽头,指着一间破铺子:“赵公子吩咐了,给你找个落脚点。这铺子以前是卖杂货的,你先凑合用着。”
我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顶漏着光,地上堆着烂菜叶,墙角还有个老鼠洞,“吱溜”窜过一只灰鼠。周管事抱臂站在门口,嘴角撇出一丝嘲讽:“苏姑娘要是嫌差,也可以自己另找地方。只是这京城的地价……”
“不用了。”我打断他,弯腰捡起块碎瓦片,“这地方挺好。”
周管事愣了愣,大概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他丢下一串钥匙:“赵公子说了,每月给你二十两银子开销。要是不够……”
“够了。”我接过钥匙,指尖冰凉,“告诉赵公子,钱我会还的。”
周管事嗤笑一声,转身就走,靴底碾过门槛的声音,像在打我的脸。
我关上门,看着这间破败的铺子,突然笑了。比起村里的柴房,这里简直是天堂。我找来扫帚,从里到外打扫起来。灰尘呛得我直咳嗽,手上磨出了血泡,可当夕阳透过窗棂照在干净的地面上时,我心里竟生出一股踏实的暖意。
夜里,我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摸着脸上的胎记。周管事的眼神,街上行人的打量,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但我不怕。刘掌柜教过我,做生意就像熬药,火候到了,再苦的药也能回甘。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周管事给的银子,去了市集。
市集比我想象的热闹。
绸缎庄的伙计扯着嗓子喊价,首饰摊的老板娘对着镜子试戴珠钗,最惹眼的是街角的胭脂铺,挤满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我站在胭脂铺门口,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脂粉,突然想起村里的王寡妇——她总把红纸泡在水里,偷偷抹在脸上。
“让让让!别挡着道!”一个穿绿衣的丫鬟推了我一把,嫌恶地盯着我的脸,“哪来的叫花子?也配站在这儿?”
我踉跄了一下,没说话。铺子里的掌柜听见动静,探出头来。那是个涂着红嘴唇的胖女人,看见我,眉头皱成了疙瘩:“去去去!要买东西就快点,不买就滚!别吓坏了我的贵客!”
我指着柜台上的胭脂:“这怎么卖?”
“一两银子一盒。”胖掌柜翻了个白眼,“你买得起吗?”
一两银子,够村里一户人家吃半个月。我攥了攥钱袋,转身走了。不是买不起,是不值。那些胭脂颜色艳俗,闻着一股刺鼻的铅味,抹在脸上怕是要烂皮肤。
往回走的路上,我看见几个官宦家的丫鬟聚在柳树下抱怨。“张小姐又发脾气了,说这胭脂味太冲,熏得她头疼。”“可不是嘛,李夫人也嫌市面上的脂粉伤皮肤,专门让人从江南带花粉来。”
我心里一动。
回到铺子,我翻出刘掌柜给的药书,一页页地翻。看到“玫瑰”那一页时,眼睛亮了——书上说,玫瑰性温,研成粉调以油脂,可润肤养颜,气味清甜。
我想起村里后山的野玫瑰,每到春天开得漫山遍野。
“就做玫瑰膏。”我拍了下桌子,心里的迷雾豁然散开。
可买玫瑰要花钱,买油脂要花钱,租石臼要花钱……二十两银子经不起这么折腾。我看着空荡荡的铺子,突然想起药铺里的芝麻油——刘掌柜说过,芝麻油性润,能入药,也能护肤。
当天下午,我去油坊买了十斤芝麻油,又跑到城郊的花农那里,用低价收了一筐快谢的玫瑰。花农见我卖残花,笑得直打颤:“姑娘,这花儿都快败了,买回去当柴烧啊?”
“烧出的香,或许比胭脂还值钱。”我扛起花筐就走,背后传来他的嗤笑声。
熬玫瑰膏比我想的难。
我把玫瑰花瓣摘下来,用清水洗了三遍,放在太阳底下晒。可天公不作美,傍晚突然下起雨来,花瓣全淋湿了,发了霉。我看着一盆烂糟糟的花瓣,蹲在地上哭了——那是我用三天的口粮钱换来的。
雨停后,我咬着牙又去了城郊。这次花农没笑我,只是多要了两文钱。我把花瓣揣在怀里晒干,连夜坐在灶台前熬油。
芝麻油倒进锅里,要烧到冒烟才能下花瓣,火候大了会糊,小了又出不了香味。我守在灶台边,一夜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第一锅油熬出来时,黑乎乎的,带着股焦味,我倒在泔水桶里,心疼得直抽气。
第二天,我去药铺请教刘掌柜以前的伙计。那伙计教我:“得用文火慢慢熬,花瓣要分三次放,每次放进去都得搅半个时辰。”
我照着他的话做。第三锅油熬出来时,终于有了淡淡的玫瑰香,颜色是透亮的浅黄。我把油倒进瓷罐里,加了点研碎的珍珠粉——那是我从首饰铺收来的碎珠,磨了整整一天。
搅膏子时,我的胳膊像断了一样疼。可当指尖触到那细腻温润的膏体时,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用剩下的钱买了十个小瓷盒,把玫瑰膏装进去,每个盒子上贴了张红纸,写着“苏记玫瑰膏”。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膏子去了西街最热闹的地方摆摊。
我的摊子刚支起来,就围了些人。
不是来看膏子的,是来看我的。“这丫头脸上长的啥?怪吓人的。”“她卖的东西能好用吗?别是毒药吧。”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响,我握紧了拳头,没抬头。
一个穿粉衣的丫鬟挤了进来,是张御史家的那个——上次在胭脂铺推我的就是她。她拿起一盒玫瑰膏,用指尖挑了点,放在鼻尖闻了闻:“这啥玩意儿?一股子油味。”
“是玫瑰膏,能润肤。”我说。
“润肤?”她嗤笑一声,突然把膏子往我脸上抹,“我看是给你这丑脸用的吧!”
冰凉的膏体糊在胎记上,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滴在布上。
“放手。”我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寒气。
粉衣丫鬟愣了愣,大概没料到我敢反抗。她用力把瓷盒往地上一摔:“什么破烂玩意儿!也敢拿出来卖!”
瓷盒摔得粉碎,玫瑰膏溅了一地。
我站起身,盯着她的眼睛:“一盒膏子五十文,赔。”
“赔?”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贱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张御史家的丫鬟!你敢让我赔?”
“不管你是谁,打碎了东西就得赔。”我往前走了一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这丫鬟也太横了。”“就是,人家小姑娘做点小生意不容易。”
粉衣丫鬟的脸涨得通红,大概是觉得丢了面子。她从钱袋里掏出五十文钱,狠狠砸在我脸上:“给你!拿着钱滚远点!别脏了这儿的地!”
铜钱砸在脸上,生疼。我弯腰捡起钱,又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地收好。
“我的膏子,比你家小姐用的胭脂好十倍。”我看着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要是不信,你可以买一盒回去试试。要是不好用,我分文不取。”
粉衣丫鬟气得发抖,却没再敢动手,转身就走。
人群渐渐散了,却有人留下来,拿起我的玫瑰膏看。一个老嬷嬷颤巍巍地问:“这膏子……真能润肤?”
“您试试就知道了。”我打开一盒,递到她面前,“不好用不要钱。”
老嬷嬷犹豫了一下,用指尖蘸了点抹在手背上,搓了搓,眼睛亮了:“哎?还真挺滋润的,也不油。”
她买了一盒。紧接着,又有人买了第二盒、第三盒……
夕阳西下时,十个瓷盒卖得只剩一个。我数着手里的铜钱,一共四百五十文。虽然不多,却是我在京城赚的第一笔钱。
我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是揣着一团火。
第二天,我刚摆好摊子,就看见粉衣丫鬟气势汹汹地来了。
她身后跟着两个家丁,一看就是来闹事的。我心里一紧,握紧了藏在袖管里的瓦片——那是我从铺子里捡的,边缘磨得锋利。
“小贱人!你卖的什么鬼东西!”粉衣丫鬟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家小姐用了你的膏子,脸上起了红疹!你说怎么办吧!”
周围的人又围了上来,指指点点。
我心里清楚,我的玫瑰膏都是用干净材料做的,不可能过敏。定是这丫鬟故意找茬。
“你家小姐在哪?我要亲眼看看。”我说。
“看什么看!”粉衣丫鬟梗着脖子,“我家小姐金贵,能让你这丑八怪见?要么赔钱,要么跟我去见官!”
“赔钱可以。”我看着她,“但我得知道,你家小姐用的是不是我的玫瑰膏。”
我从摊子上拿起最后一盒膏子:“我的膏子里加了珍珠粉,遇水会发银光。你让你家小姐把用过的膏子拿来,一验便知。”
粉衣丫鬟的脸色突然变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青衫的管家匆匆跑来,对着粉衣丫鬟低声说了几句。粉衣丫鬟的脸“唰”地白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我却松了口气——看来是张御史家知道了内情,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我没想到,当天下午,那个青衫管家竟找到了我的破铺子。
他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苏姑娘,这是五十两银子。我家大人说了,之前是丫鬟不懂事,冲撞了姑娘,这点钱算是赔罪。”
我打开钱袋,里面的银子闪着白光。五十两,够我买多少玫瑰和芝麻啊。
“我不要。”我把钱袋推了回去,“我只想要个公道。”
管家愣了愣,大概没料到我会拒绝。“苏姑娘,”他叹了口气,“我家小姐确实用了你的玫瑰膏,只是她皮肤娇嫩,对花粉有点敏感,并不是膏子的错。只是……御史府的脸面,你也知道……”
我明白了。他是来封口的。
“钱我可以不要。”我看着他,“但我有个条件。”
“姑娘请说。”
“我要你家丫鬟,来我这摊子前,给我赔个不是。”
管家的脸色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第二天一早,粉衣丫鬟果然来了。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对不住。”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走吧。”我说。
她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周围的人都夸我有骨气,可我知道,我不是要骨气,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苏璃的东西,好得很。
那天之后,我的玫瑰膏名气越来越大。来买的人排起了长队,不仅有丫鬟嬷嬷,还有些小家碧玉亲自来买。我雇了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帮忙,把破铺子修了修,挂上了“苏记”的幌子。
周管事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跑来铺子看了看,阴阳怪气地说:“苏姑娘真是好本事,就是这铺子……寒酸了点。”
我正在算账,头也没抬:“等我赚够了钱,自然会换个大的。”
他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多的数字,嘴角忍不住上扬。
苏大强,王桂芬,还有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你们等着。
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
这天晚上,我关了铺子,正要回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
是赵珩。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袍,比在山洞里时更显俊朗。看见我,他笑了笑:“看来,我不用操心你的生计了。”
我有些局促,低下头:“多谢赵公子成全。”
“是你自己有本事。”他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这玫瑰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嗯。”我点点头,“书上说玫瑰能养颜,就试了试。”
他拿起一盒玫瑰膏,打开闻了闻:“很香。比宫里的胭脂好闻。”
我心里一喜,却没敢表露。
“周管事说,你拒绝了他的好意。”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为什么?”
“我想靠自己。”我说,“别人给的,终究不如自己赚的踏实。”
他笑了,眼里像是落了星光:“好一个靠自己。”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个给你。”
我接过瓷瓶,打开一看,里面是淡绿色的膏体,散发着清凉的草药香。
“这是宫里的去疤膏。”他说,“虽然不能完全去掉你的胎记,但或许能让它淡一点。”
我的心猛地一跳。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在意过我脸上的胎记,更没人想过要帮我去掉它。
“谢谢……”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不用谢。”他看着我,语气认真,“苏璃,你的价值,从来不在脸上。”
路灯的光晕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我突然觉得,脸上的胎记似乎不那么烫了,反而有了一丝暖意。
他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我站在原地,握着那个小瓷瓶,直到夜深才回铺子。
躺在床上,我打开瓷瓶,用指尖蘸了点去疤膏,小心翼翼地抹在胎记上。清凉的感觉顺着皮肤蔓延开来,像有股暖流涌进心里。
我知道,赵珩对我,或许只是感激,或许只是怜悯。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在京城站稳了脚跟。重要的是,我离那个“让他们跪下来求我”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账本上。我摸了摸脸上的胎记,突然笑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