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十文钱的赌注
我揣着那半块染血的衣角冲进风雪时,王桂芬的尖叫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耳膜疼。“抓住她!别让这小贱人独吞好处!”
风卷着雪沫子糊了满脸,我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往山下跑。赵珩说的县城在东南方,可我现在只能凭着记忆往反方向冲——得先把哥嫂引开,不然他们迟早会找到山洞。
“阿丑!你给我站住!”苏大强的声音在身后不远,他的脚步声沉,像闷雷滚过雪地。我听见王桂芬在骂:“没用的东西!连个丫头都追不上!等拿到赏钱,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我咬着牙往密林里钻。树枝刮破了脸颊,疼得钻心,可我不敢停。怀里的玉佩硌着肋骨,像块烙铁,烫得我心口发慌。突然脚下一滑,我重重摔在雪窝里,嘴里灌满了冰冷的泥雪。
苏大强扑上来按住我的后背,粗糙的手像钳子似的攥住我的胳膊。“跑啊!你再跑啊!”他喘着粗气,唾沫喷在我颈窝里,“那官爷到底给了你啥?交出来!”
王桂芬随后赶到,抬脚就往我腰上踹:“小贱人!还敢藏?快把那官爷的信物交出来!不然我现在就拧断你的胳膊!”
我死死咬着嘴唇,血混着雪咽进肚里。他们要的是赵珩的信物,要的是攀附权贵的机会,可他们不知道,那玉佩上刻着的“赵”字,是能压垮他们的山。
“在……在柴房的草堆里。”我突然开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怕你们抢,就藏在最底下了。”
王桂芬的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我往雪地里缩了缩,故意露出怯生生的样子,“我不敢骗你们……那官爷说,只有拿着玉佩才能领赏钱,你们去拿吧,我……我就在这儿等着。”
苏大强还要动手,被王桂芬拦住了。“走!”她拽着苏大强往回跑,“先去拿玉佩!这小贱人跑不了!”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我才从雪窝里爬出来,咳得撕心裂肺。刚才故意说藏在柴房,是料定他们急着发财,不会细想——等他们在柴房翻得底朝天,我早就跑出几十里了。
我抹了把脸,雪水混着血水流进眼里,涩得发疼。转身往东南方跑时,我对着村子的方向啐了口血沫:“等着吧,这只是开始。”
天亮时,雪停了。
太阳像个蒙着灰的铜盘,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一点暖意都没有。我已经跑了整整一夜,脚上的草鞋早就磨破了,冻得硬邦邦的草绳勒进肉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路过一条结冰的小河时,我趴在冰面上,用冻僵的手掬起冰水往嘴里灌。水冰得刺骨,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怀里的十文钱硌得慌——这是我偷偷攒的,藏在补丁最深处,原本想开春了买双新草鞋,现在却成了救命的稻草。
“县城……回春堂……刘掌柜……”我一遍遍地念叨着赵珩的话,怕自己忘了。可我长这么大,只跟着爹去过一次镇上,还是被拴在柱子上等着卖的。县城是什么样?回春堂在哪?我一概不知。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远远看见一片灰扑扑的屋顶。炊烟像细线似的往上飘,隐约能听见狗叫声。我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却在村口被两个穿皂衣的人拦住了。
“站住!干什么的?”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差役呵斥道,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看什么脏东西。
我攥紧怀里的玉佩,低着头说:“我……我找亲戚。”
“亲戚?”另一个差役嗤笑一声,“看你这穷酸样,能有啥亲戚在县城?怕不是来偷东西的吧?”他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胳膊,指尖快碰到我时,突然“哎哟”一声缩回了手——我藏在袖管里的瓦片,狠狠划在了他的手背上。
“滚开!”我低吼一声,声音里的狠劲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差役愣了愣,随即勃然大怒:“反了你了!”他举着水火棍就要打下来,却被旁边的人拦住了。“算了算了,一个叫花子,别脏了咱们的手。”那人往我脚边啐了口唾沫,“快滚!再敢靠近县城一步,打断你的腿!”
我咬着牙往后退,直到走出他们的视线,才靠着墙滑坐在地。手背在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恨。凭什么他们穿着体面,就能随意打骂像我这样的人?凭什么长得好看、出身好,就活该被捧着?
抹了把脸,我往另一个方向走。村口不让进,我就绕着城墙走,总能找到缝隙钻进去。太阳偏西时,我终于在城墙根找到个狗洞,里面堆满了垃圾,散发着恶臭。
我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污泥沾满了头发和衣服,可当脚踩在县城的石板路上时,我突然笑了——苏大强和王桂芬,你们永远也想不到,你们要卖去给瘸子暖炕的“妖怪”,现在站在你们做梦都想来的县城里。
县城比我想象的大得多。
青石板路被踩得油亮,两旁的店铺挂着各式各样的幌子,有卖布的,有卖点心的,还有说书先生在街角敲着醒木。行人穿着体面的棉袄,偶尔有马车驶过,溅起的泥水落在我脚上,他们却连眼皮都不抬。
我缩在墙角,看着这热闹的一切,心里又慌又怕。赵珩说的回春堂在哪?刘掌柜又是谁?我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定了定神。
“请问……回春堂怎么走?”我拦住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货郎上下打量我一眼,皱着眉往东边指了指:“顺着这条街走到头,左转就是。不过你这模样……去药铺干啥?”
我没回答,低着头往东边走。街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有人捂着鼻子躲开,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这丫头脸上长的啥?真吓人。”“怕不是传染病吧?快离远点。”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可我没像以前那样低头跑开。我挺直了背,一步一步往前走,把那些目光和议论都踩在脚下。
回春堂的幌子终于出现在眼前,黑底金字,写着“回春堂”三个大字,旁边还挂着个小牌子,写着“坐堂问诊”。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掀开门帘。
药铺里暖烘烘的,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柜台后面坐着个穿长衫的老者,须发皆白,正低头拨着算盘。旁边站着个小伙计,见我进来,皱着眉呵斥:“去去去!要饭往别处去!别弄脏了我们的药!”
“我找刘掌柜。”我说。
老者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嫌弃,只有平静。“我就是。”他放下算盘,“你找我有事?”
我攥紧怀里的玉佩,心脏“砰砰”直跳。“有人让我来送东西。”我从怀里掏出那块碎玉佩和染血的衣角,递了过去。
刘掌柜接过玉佩,指尖在断裂处摸了摸,又展开那块衣角,看到上面用血写的“赵”字时,脸色突然变了。他猛地抬头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谁让你来的?”
“他说他叫赵珩。”我咬着牙,说出那句在心里盘桓了无数遍的话,“他说……太子遇难,速来救驾。”
刘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老者:“他在哪?快说!”
“在……在后山的山洞里。”我被他抓得生疼,却还是把地址说了出来,“我哥嫂在找他,你们要快去!”
刘掌柜没再多问,转身对小伙计厉声道:“快!去后院叫人!备马!”小伙计不敢耽搁,撒腿就往后跑。刘掌柜又看向我,语气缓和了些:“你跟我来。”
我被带进药铺后院的一间小屋。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墙角堆着些药材。刘掌柜递给我一件干净的棉袄和一碗热粥:“先暖暖身子。”
我捧着粥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烫,也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这碗粥——长这么大,我从没喝过这么热、这么香的粥。
“他……他会没事吧?”我哽咽着问。
刘掌柜坐在我对面,正在用布包着些伤药,闻言顿了顿:“会没事的。”他的语气很肯定,却没多说。
我知道,他们这样的人,不会跟我一个农家女说太多。我喝完粥,把棉袄叠好放在桌上:“谢谢您的粥。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刘掌柜抬头看我。
“不知道。”我低下头,看着磨破的草鞋,“可能……回村子吧。”
“回去送死吗?”刘掌柜的声音很淡,却像锤子砸在我心上,“你哥嫂要是知道你把消息送了出来,会放过你?”
我愣住了。是啊,苏大强和王桂芬那么贪婪,要是知道我断了他们的发财路,肯定会扒了我的皮。
“那我能去哪?”我茫然地看着他,像只找不到窝的鸟。
刘掌柜沉默了片刻,指了指我放在桌上的棉袄:“这件衣服你穿上。赵公子的事,多亏了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赏钱?”
我突然想起赵珩在粪堆前说的话——“我让你进城,让他们跪下来求你。”
我从怀里掏出那十文钱,放在桌上,推到刘掌柜面前。
“我不要赏钱。”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胎记下的皮肤在发烫,“我想留在京城。我想做生意。”
刘掌柜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看着桌上那十文钱,又看看我脸上的胎记,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
“你会做什么生意?”他问。
“我会磨豆腐,会编草绳,还会……”我想了想,把在村里观察到的那些事说了出来,“我知道怎么把红薯晒成干,能放很久;知道怎么把野菜腌得好吃;还知道……”
刘掌柜抬手打断了我:“这些都算不上生意。”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色,“京城不比乡下,那里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你这模样,怕是连店铺的门都进不去。”
“我不怕。”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们看不起我,我就做给他们看。我要赚很多很多钱,让那些欺负过我的人,都跪在我面前。”
刘掌柜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知道这有多难吗?”他问。
“知道。”我指着桌上的十文钱,“这是我所有的钱。我用它跟您赌——赌我能在京城活下去,能做成生意。要是我输了,任凭您处置。要是我赢了……”
“要是你赢了,”刘掌柜接过我的话,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我就让你见赵公子。”
他拿起那十文钱,揣进怀里:“这赌注,我接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学点东西。”他指了指墙角的药材,“从认药开始吧。”
我在回春堂住了下来。
刘掌柜对外说我是他远房的侄女,脸上的胎记是生了恶疮留下的,让小伙计们别多问。我每天跟着他认药材、碾药、记账,虽然累,却觉得踏实。
刘掌柜是个厉害的人。他不仅懂药,还懂生意。药铺的账目被他打理得清清楚楚,哪个药材进价涨了,哪个药引缺货了,他都了如指掌。我看着他在账本上写写画画,心里渐渐有了些模糊的想法——原来赚钱,不只是靠力气。
五天后,去后山救人的伙计回来了。他们带回了赵珩,还有两个被捆着的人——苏大强和王桂芬。
我是在药铺的院子里看见他们的。苏大强被打得鼻青脸肿,瘫在地上哼哼唧唧。王桂芬头发散乱,棉袄被扯破了好几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那官爷的救命恩人的嫂子!快放了我!不然我让我小叔子砍了你们!”
一个穿黑衣的护卫上前踹了她一脚:“闭嘴!还敢提赵公子?”
王桂芬被踹得趴在地上,看见站在刘掌柜身后的我时,眼睛突然红了:“阿丑!你个小贱人!是你害我们!”她挣扎着要扑过来,却被护卫死死按住。
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看一只肮脏的蛆。“我早就说过,”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会后悔的。”
“后悔?我后悔没早点打死你!”王桂芬啐了口唾沫,“你这妖怪!不得好死!”
刘掌柜皱了皱眉:“把他们带下去,交给官府。”
“等等。”我突然开口,“我想跟他们说句话。”
我蹲在王桂芬面前,从怀里掏出那十文钱——是刘掌柜后来还给我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把钱举到她眼前,“这是我攒了半年的钱,本来想买双新草鞋。现在我用它跟刘掌柜赌,赌我能在京城活下去。”
王桂芬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却没说话。
“你们不是一直想发财吗?”我笑了笑,“告诉你们,你们这辈子都别想了。”我站起身,对护卫说,“把他们带走吧。”
看着他们被拖走的背影,苏大强突然哭喊起来:“阿丑!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是你哥啊!”
我没有回头。
有些债,不是一句“错了”就能还清的。
那天晚上,刘掌柜把我叫到书房。“赵公子醒了。”他说,“他想见你。”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说,”刘掌柜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笑意,“欠你的,该开始还了。”
我跟着刘掌柜走进一间雅致的房间。
赵珩躺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他看见我,笑了笑:“你来了。”
“嗯。”我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坐吧。”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我坐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他先开了口:“谢谢你。”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我说。
他笑了:“我知道。”他顿了顿,“刘掌柜跟我说了你的事。你想在京城做生意?”
“是。”
“很难。”他看着我,“京城不比县城,那里的水很深。”
“我不怕。”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再深的水,也淹不死想活下去的人。”
赵珩的眼神亮了些:“好。我帮你。”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块令牌,递给我,“拿着这个,去京城找顺天府尹。他会给你安排住处和铺子。”
我接过令牌,沉甸甸的,上面刻着个“赵”字。
“但我有个条件。”他说。
“您说。”
“等你站稳脚跟,”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认真,“要告诉我,你想让那些人,怎么跪下来求你。”
我攥紧令牌,指节发白。“我会的。”
离开房间时,刘掌柜在门口等我。“明天一早,我让伙计送你去京城。”他递给我一个包袱,“里面有些银子和换洗衣物。”
我接过包袱,突然对他鞠了一躬:“谢谢您。”
他摆摆手:“是你自己争气。”他看着我脸上的胎记,“对了,赵公子说,到了京城,你该有个正经名字。”
我想了想,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
“我叫苏璃。”我说。
琉璃的璃。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去京城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的声响。我掀开窗帘,看着县城渐渐远去,心里突然一片清明。
苏大强和王桂芬的报应,只是开始。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那些用石头砸过我、用脏话骂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忘。
马车驶上大路,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脸上,暖融融的。我摸了摸脸上的胎记,那里似乎不那么烫了。
京城就在前方。
那里有朱红的墙,金闪闪的顶,有我从未见过的繁华,也有我即将掀起的风浪。
我苏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