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胎记
我脸上的胎记是娘的催命符。
生我的那天,北风吹裂了窗纸,接生婆举着血淋淋的铜盆冲进堂屋,嗓子劈得像破锣:“是个丫头!脸上长着蜈蚣!”话音刚落,院外的老槐树“咔嚓”断了枝,紫雷滚过天际,把屋顶的瓦砸得粉碎。三天后,娘攥着我的小手咽了气,爹蹲在门槛上抽了一夜旱烟,第二天就把我扔进了猪圈旁的柴房。
哥嫂说,这暗红的胎记是恶鬼的爪子,吸走了娘的阳气。饿了,他们就骂是太记偷了米缸里的粮;冷了,就说是胎记招来了寒气。十三岁那年,王桂芬用烧红的火钳烫我的胳膊,燎起一串水泡:“让你这妖怪克我们!”我咬着草绳没哭,血珠子滴在地上,竟在胎记对应的位置,烫出个一模一样的红痕。
今年冬天格外冷,河冰结得能跑驴。王桂芬踩着我的头发往粪堆拖时,嘴里哼着小调:“邻村瘸子给了两担煤,换个暖炕的玩意儿,值了。”
我知道,他们要把我卖了。
第一章:粪堆里的龙纹靴
北风像刀子,刮得脸生疼。
我被按在结冰的粪堆上,苏大强的扁担带着风声砸下来,脊梁骨像要断成三截。“丧门星!还敢藏窝头?”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靴底碾过我的手背,“瘸子家的煤就在院里堆着,你这废物,今晚就滚过去暖炕!”
王桂芬叉着腰站在旁边,棉袄上的油垢冻成了硬块。她手里攥着根麻绳,时不时往我脖子上比划:“早说把你扔河里喂鱼,偏要留着占地方。现在好了,换两担煤,够烧到开春!”
雪粒子钻进领口,冻得我直打哆嗦。我死死盯着粪堆边缘——昨天夜里,我趁他们睡熟,偷偷藏了半块窝头在冻土下。那是我从狗嘴里抢来的,上面还沾着牙印。只要能摸到窝头,哪怕被打死,也能做个饱死鬼。
扁担又落下来时,我故意往粪堆里滚。腥臭的泥水混着雪灌进嘴里,却挡不住哥嫂的骂声。“看这一身骚气!瘸子怕是要嫌脏!”王桂芬踹我的后背,鞋跟磕到块硬东西,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她愣了愣,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扒粪泥:“什么破烂玩意儿?”
下一瞬,她的尖叫像被掐住的鸡。
粪堆里露出半只靴子。
墨色的缎面溅满污泥,却遮不住上面绣的金线——那是条张牙舞爪的龙,五爪张开,鳞甲分明,正顺着泥水往下淌。苏大强的扁担“哐当”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龙……龙纹……”
我比他们更快扑过去。冻裂的手指插进冻泥里,指甲缝里全是冰碴和粪水,钻心地疼。摸到靴子主人的衣襟时,指尖突然触到一片温热——是血,还在往外渗。
这人没死。
我发疯似的刨开周围的冻土,一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他闭着眼,睫毛上结着冰碴,嘴唇冻得发紫,却能看出轮廓分明。最惹眼的是他腰间,挂着块碎成两半的玉佩,玉色通透,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是官爷……”王桂芬的声音突然软了,搓着手凑上来,“大强,快把人抬回去!要是救醒了,赏钱还能少了?”
苏大强刚要伸手,那男人突然睁开眼。
他的瞳孔很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扫过我脸上的胎记时,没有半分嫌弃,反而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救我……”他气若游丝,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送我去县城西头的回春堂……我让你进城,让他们……跪下来求你。”
王桂芬的眼睛亮得像狼:“这位爷,我们救你!我们家阿丑笨手笨脚的,还是我……”
“我救你。”我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把怀里捂热的半块窝头塞进男人嘴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但他们不配沾你的光。”
转头时,我死死盯着哥嫂:“这人是我先发现的,要送也是我送。”
苏大强想抢,被王桂芬拽住了。她眯着眼打量那男人的靴子,突然露出个精明的笑:“行啊,阿丑,你送。但你要是敢私藏好处……”她摸了摸腰间的火钳,“仔细你的皮。”
他们假意去推板车,实则躲在篱笆后偷看。我知道,他们在等我把人拖出来,好半路截胡。
可我没往村口走。
我拖着男人往柴房挪。他很重,每走一步,背上的伤口就像被撒了把盐。但我不敢停,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胳膊,借着这点疼劲儿往前走。柴房角落里有个地窖,是我去年偷偷挖的——哥嫂总把我锁在柴房,我怕哪天真被打死,得留个藏身的地方。
地窖里堆着我攒的破烂:几块补丁、半盒火石、还有从药铺捡的烂草根。我把男人放进去,铺了三层干草,又往他嘴里灌了点融雪水。他咳了两声,突然抓住我的手,把那块碎玉佩塞进我掌心:“拿着……找刘掌柜……”
话没说完,他又昏了过去。
我把玉佩塞进贴身的补丁里,刚爬出地窖,就听见柴房外的脚步声。王桂芬叉着腰站在门口,鼻子嗅来嗅去:“人呢?你把官爷藏哪了?”
“跑了。”我低头踢着地上的草,故意让她看见我手背上的血痕,“他醒了,说我丑,打了我一巴掌就跑了。”
王桂芬骂了句“废物”,但眼睛里的怀疑没消。她在柴房里翻了半天,踢翻了我的破碗,踩碎了我攒的草根,直到苏大强在外头喊“天黑了,该吃饭了”,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门“吱呀”关上的瞬间,我背靠着土墙滑坐在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地窖里传来男人微弱的呼吸声,像根细线,牵着我悬在半空的心。
夜里,我揣着偷来的两个菜团子溜进柴房。
刚掀开地窖的木板,就看见男人睁着眼。他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手里的菜团子。我把团子递过去,他却摇了摇头,指了指我的脸:“疼吗?”
我摸了摸胎记,那里被冻得发麻:“早就不疼了。”
他突然笑了,笑声牵扯到伤口,疼得皱起眉:“我叫赵珩。你呢?”
“阿丑。”
“不好听。”他喘了口气,“到了京城,你得有个正经名字。”
我没接话。京城是啥样?我只在戏台班子的画本上见过,朱红的墙,金闪闪的顶,离这个满是粪臭的村子,隔着十万八千里。
赵珩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这是伤药,你先涂。”我刚要拒绝,他又说,“算我借你的。等你到了京城,十倍还我。”
我捏着瓷瓶回了自己的草堆。药是好药,闻着就一股清凉气,抹在背上的伤口上,疼得我直抽气,却比王桂芬用的锅底灰舒服多了。
后半夜,王桂芬突然踹开柴房门。她举着油灯,照亮我草堆里的瓷瓶,脸色铁青:“这是啥?你果然藏了东西!”
我把瓷瓶往怀里塞,被她一把抢过去。她倒出几粒药丸,放在鼻尖闻了闻,突然狞笑起来:“好啊,你这小贱人,竟藏着毒药想害我们!”
苏大强举着扁担冲进来,我知道,这次他们是真要打死我了。
扁担落下来的前一刻,我突然喊:“那官爷说,谁救他,就给谁写保书!”
王桂芬的动作停了。“保书?”她眯起眼,“什么保书?”
“能让咱家当佃户的保书。”我故意说得含糊,手指却悄悄摸到藏在草堆里的瓦片,“他说,只要把他送到县城,就给咱写文书,以后租地主家的地,不用交租子。”
这话戳中了他们的软肋。这几年天灾多,地租涨了又涨,他们早就快撑不下去了。王桂芬和苏大强对视一眼,眼里的狠厉慢慢变成了贪婪。
“你没骗我们?”苏大强的声音发颤。
“骗你们是小狗。”我低下头,不让他们看见我眼里的冷笑,“但他说,只能我送。他嫌你们脏,怕沾了晦气。”
王桂芬啐了口唾沫,却把扁担递给我:“那你明天就送他去县城!要是敢耍花样……”她指了指院里的磨盘,“我就把你绑在上面,让你哥磨三天三夜!”
他们走后,我冲进地窖。赵珩还醒着,刚才的对话他肯定听见了。我跪在他面前,把瓦片递过去:“赵爷,求您写个字据。哪怕就一个字,让我有个念想。”
他看着我,突然从怀里掏出支小楷笔,又撕下衣角,蘸着自己的血写了个“赵”字。“拿着这个,”他把血书塞进我手里,“到了回春堂,找姓刘的掌柜,他会信你。”
我把血书和玉佩一起藏进补丁里,心口突然烧得厉害。
“赵爷,”我咬着牙说,“我不要保书,也不要赏钱。我只要您记住今天的话——让他们跪下来求我。”
他盯着我脸上的胎记,眼神很深:“好。我记住了。
天没亮,我就把赵珩从地窖里拖出来。
他发着高烧,意识不清,全靠我半拖半扶。雪又下了起来,把脚印盖得严严实实。路过村口的歪脖子树时,我看见王桂芬和苏大强躲在树后,手里攥着麻绳——他们果然要跟着,想等我把人送到就抢功。
我突然往反方向走。
这条路通往后山的断崖,平时没人去。赵珩迷迷糊糊地问:“去哪?”
“抄近路。”我咬着牙,把他往更陡的坡上拽,“他们想抢你的功劳,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似乎笑了笑,突然用尽力气站直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我肩上:“好……听你的。”
雪越来越大,没过了脚踝。我踩着冰碴往上爬,好几次差点滑倒。赵珩的血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红珠子,指引着方向。爬到半山腰时,我实在撑不住了,腿一软倒在雪地里。
“歇会儿吧……”我喘着气,冻得说不出话。
赵珩却突然推了我一把。我回头,看见他指着山下——王桂芬和苏大强正举着灯笼往这边赶,嘴里喊着我的名字,声音尖利得像鬼叫。
“走!”赵珩拽起我,往断崖边跑。
断崖下有个山洞,是我小时候躲雨发现的。我把他藏进洞里,用枯草遮住洞口,刚要转身,就被他拉住了。“拿着这个。”他把腰间的玉佩塞给我,“到了县城,找刘掌柜,就说……太子遇难,速来救驾。”
太子?
我愣住了。难怪他的靴子上有龙纹,难怪他敢说让哥嫂跪下来求我。
山洞外传来王桂芬的骂声:“小贱人!藏哪去了?”
我攥紧玉佩,对赵珩磕了个头:“您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转身冲进风雪里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风声还响。脸上的胎记在发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我知道,从今天起,阿丑死了。活下来的,是要让那些人跪着求我的——苏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