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亚娜眼前一黑
山风渐渐收了势头,阳光穿过松枝的缝隙,在石阶上织出明明灭灭的光斑。
琪亚娜跟着阿依娜的脚步往上走,怀里揣着的药瓶硌着肋骨,像颗沉甸甸的定心丸。其其格抱着草兔子跑在前面,银铃似的笑声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头顶的树冠。
“慢点跑!”琪亚娜扬声喊了句,声音刚出口就被风揉碎了。她抬手按了按额角,不知怎的,太阳穴突然突突地跳起来,像有只小鼓在里面敲。
“怎么了?”阿依娜回头看她,脚步慢了些,“脸色不太好。”
“没事,”琪亚娜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力气,“许是太阳太晒了。”她下意识往肚子上摸了摸,掌心贴着布带裹住的地方,那里安安静静的,却总能让她想起老御医的话——“安胎最忌忧思,更忌劳累”。
苏和正背着阿娅的担架往上挪,听见这话便停了脚:“要不歇会儿?前面有块平整的石头。”
阿依娜看了看日头,刚要点头,其其格突然在前面喊:“姐姐!这里有野葡萄!”小家伙举着串紫莹莹的果子跑回来,汁水滴在衣襟上,像溅了几滴紫墨水。
琪亚娜弯腰接过葡萄,指尖触到冰凉的果皮,心里那点发闷的感觉似乎轻了些。她摘了颗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漫开,却没压下喉咙口突然涌上的腥气。
“尝尝?”她把葡萄递向阿依娜,手腕刚抬起,眼前忽然炸开一片白。
像肯特山的雪晃了眼,又像被人猛地蒙住了眼睛。风声、其其格的笑闹声、苏和的脚步声,全都像隔着层厚厚的棉花,嗡嗡地响,却听不真切。
“琪亚娜?”阿依娜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琪亚娜想应,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她想抓住什么,手往前伸了伸,却只捞到一把空气。肚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坠痛,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她瞬间弯下腰。
“姐姐——”
她终于喊出声,可那声音细得像根线,刚出口就断了。眼前的白光渐渐变成灰黑,阿依娜焦急的脸在昏暗中晃了晃,像幅被揉皱的画。她想再说点什么,比如“药箱”,比如“阿娅”,可身体突然软得像团棉花,膝盖一弯就往地上倒。
“琪亚娜!”
阿依娜的惊呼近在耳边,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琪亚娜感觉自己被人稳稳接住,鼻尖蹭到熟悉的羊毛毡子,混着淡淡的草药香。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
“快拿水!”阿依娜的声音在发颤,“苏和,看看她的脉!”
有只微凉的手搭上她的手腕,指尖轻轻按了按。琪亚娜迷迷糊糊地想,是苏和吧?他的医术还是跟阿娅学的呢……那年阿娅教他认草药,他总把蒲公英当成苦苣,被阿娅敲着脑袋骂“笨得像头小牦牛”。
“怎么样?”阿依娜的声音紧巴巴的。
“脉很弱,”苏和的声音也透着急,“像是……像是动了胎气。”
胎气……琪亚娜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那张被雨水泡过的药方,想起老御医说“万不能受惊吓劳累”,可这一路,她既没少受惊吓,更没少劳累。她是不是太没用了?连个孩子都护不住……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她想抬手抹掉,胳膊却不听使唤。
“别慌,”阿依娜的声音突然稳了些,带着股强行压下去的镇定,“药箱!我刚才把药箱放哪儿了?”
“在这里!”其其格的声音带着哭腔,“姐姐,琪亚娜姐姐会不会死啊?”
“胡说什么!”阿依娜呵斥道,声音却没什么力道,“她结实着呢,跟肯特山的岩羊似的。”
琪亚娜想笑,岩羊哪有她这么娇气。她感觉有人撬开她的嘴,一股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去,呛得她咳嗽起来。
“慢点喝,”阿依娜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嘴角,指尖带着点抖,“喝了药就好了,啊?”
药汁很苦,苦得她舌根发麻。可被阿依娜这么哄着,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她生了场大病,烧得迷迷糊糊,也是阿依娜守在她身边,一勺一勺喂她喝草药。药太苦,她哭着不肯咽,阿依娜就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奶糖塞给她,说:“乖,吃完药就不苦了,姐姐给你糖吃。”
现在没有奶糖了。琪亚娜瘪了瘪嘴,又想哭了。
“其其格,”阿依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去前面看看,有没有能歇脚的山洞,找块背风的地方。”
“我也去!”阿吉的声音跟着响起,“我认识路,上次我跟阿爸来采蘑菇,就在前面见过个山洞!”
脚步声渐渐远了。琪亚娜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放平,头下垫了块软乎乎的东西,像是阿娅的毯子。阳光透过眼皮,在黑暗里投下淡淡的红。
“她好像睡着了。”苏和低声说。
“让她睡会儿,”阿依娜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这丫头,就是硬撑。明明自己都快扛不住了,还总想着护着别人。”
琪亚娜的睫毛颤了颤。她想告诉姐姐,她不是硬撑,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倒下。阿娅还病着,其其格还小,苏和跟阿吉也没经历过这么多事,她要是倒下了,大家怎么办?
就像当年阿娅被锁在帐篷里,所有人都觉得她完了,可她还是撑了过来。草原上的女人,骨头里都带着犟劲,阿依娜说的。她也是草原上的女人啊,她也能撑住的。
“你说,”苏和的声音轻轻的,像怕吵醒她,“琪亚娜是不是……是不是知道阿娅第一胎的事,心里太憋闷了?”
阿依娜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琪亚娜才听见她低低地说:“她总觉得自己欠着阿娅的。当年若不是她偷偷把阿娅放走,阿娅也不会被徐有贞的人抓住……可她哪知道,那根本不是她的错。”
琪亚娜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记得那天,阿娅被铁链锁着,脸色惨白地对她说:“快走,别管我。”她怎么能不管?阿娅是为了帮她才被抓的啊。她拼了命把阿娅救出来,却没护住阿娅的孩子……那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冻得像块冰。
“其实阿娅从来没怪过她,”阿依娜的声音有点哑,“阿娅总说,琪亚娜是她的福气。要不是琪亚娜,她早就死在徐有贞手里了。”
是吗?琪亚娜心里又酸又胀。她一直以为,阿娅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点别的什么,原来是她想多了。
风又起了,吹得树叶沙沙响。琪亚娜感觉身上暖和了些,大概是阿依娜给她盖了东西。她的眼皮好像没那么重了,试着眨了眨,终于勉强睁开一条缝。
阿依娜正坐在她身边,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着。琪亚娜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手里攥着块东西,在阳光下闪着点银光。
是那块龙涎香吧?三个月前她抱着半块龙涎香逃跑,像只惊弓之鸟,是阿依娜在肯特山脚下接住了她。那时阿依娜说:“别怕,有姐姐在。”
现在她也想对姐姐说,别怕。可她张了张嘴,只发出点微弱的气音。
阿依娜好像听见了,猛地回过头。看见她睁着眼,阿依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跟着又红了。
“醒了?”阿依娜凑过来,声音又急又喜,“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琪亚娜看着她,突然笑了。她想说“我没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带着哭腔的一句:“姐姐……”
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只会抱着姐姐的脖子喊“姐姐”。
阿依娜眼圈一红,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哎,姐姐在呢。”
阳光穿过树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琪亚娜靠在阿依娜怀里,听着她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
就算眼前偶尔会发黑,就算这一路还会有风雨,只要姐姐在,她好像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们……还要去青虚山吗?”她小声问。
“去,”阿依娜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声音坚定,“等你好点了,我们就接着走。”
琪亚娜点点头,往阿依娜怀里缩了缩。风吹过林梢,带着松针的香气,还有远处其其格雀跃的喊声:“姐姐!我找到山洞啦!”
她闭上眼睛,嘴角轻轻扬了扬。
真好啊。大家都在,孩子也还在。
那就,再撑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