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松木在火塘里蜷成焦黑的卷,偶尔爆出的火星溅在石壁上,转瞬就没了踪迹。琪亚娜靠在铺着羊毛毡的岩壁上,刚喝下去的温水还没焐热喉咙,指尖就泛起一层细密的凉汗。
“刚才真是吓死人了,”其其格攥着她的衣角来回蹭,小丫头的指腹带着野果的酸甜气,“姐姐以后不许再跑那么快了,你看你脸白的,像肯特山冬天的雪。”
琪亚娜捏了捏她圆滚滚的脸蛋,指腹触到小家伙耳后新长的绒毛,心里那点发闷的感觉淡了些:“知道了,小管家婆。”她试着挺直脊背,后腰却传来一阵钝痛,像有根细针在骨头缝里钻。这痛感让她想起老御医的话,那时老御医隔着屏风给她诊脉,枯瘦的手指搭在腕上,沉默半晌才说:“胎像本就不稳,万不可再动气,更不能受风寒劳累。”
她活动着手腕,忽然扬声朝火堆那头喊:“说真的,若不是怀着这小家伙,刚才那点路,我能把你们一个个都甩在后面。”
苏和正蹲在担架旁给阿娅换药,闻言手里的瓷瓶顿了顿,褐色的药汁在竹片上凝住一滴。他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草屑,眼神里带着点无奈的笑:“你这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就吹牛,当心风从洞口灌进来,闪了你的舌头。”
“谁吹牛了?”琪亚娜挑眉时,鬓角的碎发滑下来,扫过锁骨处的淤青——那是刚才晕倒时撞在石阶上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粗布裤子上还沾着山路的泥灰,“想当年在肯特山,我追着黄羊跑三里地都不喘,苏和你那时跟在我后面,跑两步就蹲在地上吐舌头,活像阿爸养的那只笨狗。”
阿依娜正在擦药瓶的布巾顿了顿,药瓶上的铜扣被她擦得发亮,映出她眼底的笑意:“是是是,我们琪亚娜最厉害了。等你卸了货,咱们就去肯特山脚下的草甸子,让你追着黄羊跑十里地,我们都在边上给你喊加油,让你赢个够本。”
众人都笑起来,其其格的笑声像银铃滚在地上,苏和低头给阿娅盖毯子时,肩膀还在微微发颤。琪亚娜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左耳突然嗡的一声,像是有只山蜂钻进了耳道。眼前的火光骤然变亮,刺得她眯起眼,再睁开时,阿依娜的脸在光晕里晃成了重影,其其格的笑声也变得很远,像隔着口深井传来。
“怎么了?”阿依娜的手先一步搭上她的额头,掌心带着常年采药的草药香,“是不是又晕了?”
琪亚娜想说“没事”,喉咙却像被浸了水的棉絮堵住,气音都透不出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山洞的顶在往下压,火塘里的烟钻进眼睛,辣得她想流泪,可眼眶是干的。肚子里的坠痛猛地翻上来,比刚才在石阶上那次更凶,像有只手攥着五脏六腑往一起拧,疼得她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指甲深深掐进羊毛毡里。
“琪亚娜!”
苏和的喊声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惊得她打了个寒颤。她看见苏和朝自己扑过来,阿依娜的手也伸过来,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后腰撞在岩壁上的瞬间,她听见自己骨头发出一声闷响,跟着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苏和的胳膊及时垫在她颈后,粗布衣袖蹭过她的脸颊,带着山风的凉意。琪亚娜的头歪在他臂弯里,眼皮沉得像灌了铅,睫毛上沾着的冷汗把视线糊成一片白。她想抬手摸摸肚子,那只手却软得像摊泥,刚抬到胸口就坠了下去。
“琪亚娜?你醒醒!”苏和的声音在发抖,指腹拍她脸颊的力道越来越重,“能听见我说话吗?看看我!”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苏和的手猛地按住她的手腕,指腹下的脉搏又细又乱,像条受惊的小蛇在乱撞,全然没有孕妇该有的沉稳。他的指尖沁出冷汗,顺着琪亚娜的腕骨滑进衣袖里。
“不对劲。”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塞了团冰,“她这脉太怪了,跳得又急又弱,根本不像单纯动了胎气。我们必须立刻下山,找最近的城,找医婆或者医术官——”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琪亚娜的小腹上。那片地方平坦得很,隔着粗布裤子能摸到她绷紧的肌肉,完全不像怀了孕的样子。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像怕惊了什么:“我怀疑……她怀的可能不是孕。”
这话像块冰投进滚水里,山洞里瞬间静得能听见火塘里松木开裂的声音。其其格往阿依娜身后缩了缩,草兔子从怀里滑出来,摔在地上滚了两圈,没人去捡。阿依娜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她盯着琪亚娜苍白的脸,又看向苏和,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那……那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苏和已经把琪亚娜打横抱起来,她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头歪在他肩上,长发垂下来,扫过他的脖颈,带着点凉意。“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阿依娜猛地站起身,羊毛裙扫过火塘边的石子,发出哗啦的响。她转身时带倒了药箱,瓷瓶滚落一地,褐色的药汁在地上漫开,像一滩滩凝固的血。“穆亚娜,把阿娅的担架捆紧!也平,拿上水壶和干粮,别的都不要了!”
其其格捡起地上的草兔子,手指绞着兔子的耳朵,小声问:“姐姐她……她会不会像阿娅姐姐的孩子一样……”
阿依娜的手顿了顿,摸其其格头的力道重了些,指腹蹭得小家伙头皮发疼:“不会的。她是琪亚娜啊,是从雪地里爬起来还能追着狼打的琪亚娜,比岩羊还结实,比山鹰还命硬。”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时,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方才琪亚娜倒下的瞬间,她看见琪亚娜后腰的羊毛毡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渍,像极了那年阿娅流产时,帐篷里渗进毡子的血。
苏和抱着琪亚娜率先走出山洞,山风像刀子似的刮过来,带着松针的涩味。他低头看怀里的人,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影,嘴唇依然毫无血色,可眉头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他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紧些,脚步踩在下山的石阶上,发出急促的响。
走在后面的其其格突然“呀”了一声,举着手里的草兔子喊:“姐姐的药瓶掉了!”
苏和回头时,看见那只青瓷药瓶滚在石阶上,瓶塞脱开,褐色的药渣撒出来,被山风卷着往山下飘。那是老御医给的安胎药,琪亚娜一直贴身揣着,刚才晕倒时从怀里滑了出来。
阿依娜捡起药瓶塞给苏和,声音发哑:“拿着,说不定有用。”
苏和把药瓶塞进怀里,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昨天傍晚,琪亚娜坐在溪边喝药,当时夕阳落在她脸上,她皱着眉说:“这药怎么越喝越沉,倒像是坠着块石头。”那时他只当是孕妇娇气,没接话,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娇气,是真的不对劲。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陡得多,苏和的靴子在石阶上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倒。怀里的琪亚娜突然哼了一声,像是疼得厉害,头往他颈窝里蹭了蹭,呼吸里带着点微弱的腥气。
“快了,”苏和低头在她耳边说,声音轻得像怕惊到她,“再撑会儿,到了城里就好了。”
可他心里清楚,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刚才摸到的脉搏太乱了,乱得像团找不着头的线,完全不像他在医书里见过的任何一种孕症。他想起阿娅当年流产前,也是这样突然晕厥,醒来后就开始出血,那时医婆说“是胎气耗尽,留不住了”。可琪亚娜这情况,比阿娅那时更怪,怪得让他心惊。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林子里的树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后面追赶。苏和抱着琪亚娜,脚步不敢停,连呼吸都带着急促的节奏。他看见远处山下有片模糊的灯火,那是最近的城镇,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子。
“快到了,”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怀里的人似乎动了动,睫毛颤了颤,却没睁开眼。
苏和的手突然摸到她的后腰,那里的粗布裤子已经洇透了,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流,在石阶上滴出一串深色的点。他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不由得更快了,几乎是小跑着往山下冲。
身后的阿依娜突然喊:“慢点!当心脚下!”
苏和没回头,只觉得怀里的人越来越沉,沉得像块石头,压得他胳膊发酸,可他不敢松手,也不能松手。他想起第一次见琪亚娜时,她才十三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羊皮袄,举着把弯刀追狼,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时谁能想到,这个能追着狼跑的姑娘,会有一天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别人怀里。
“琪亚娜,”他低声喊她的名字,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别睡,跟我说说话。你不是说要赢过我们吗?等你好了,我陪你去追黄羊,让你赢个够。”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有那点微弱的呼吸,还在证明她还活着。
山下的灯火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城墙的轮廓。苏和的靴子磨破了,脚底板传来阵阵刺痛,可他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他不知道等在城里的会是什么,是医婆的确诊,还是更坏的消息。他只知道,怀里的这个人,不能有事。她是琪亚娜啊,是肯特山养大的姑娘,是能在风雪里开出花来的人,怎么能就这么倒下呢。
山风卷着松涛从耳边掠过,像在催促,又像在叹息。苏和抱着琪亚娜,一步步走下最后一级石阶,踏上了通往城镇的路。远处的城门在夜色里像道沉默的剪影,而他怀里的人,依然沉睡着,像个需要被守护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