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回廊中空荡荡地回响。
李响缓步走着,四周的镜墙如液态般流动着晦暗的光。
他知道这里是映身廊的第一道关卡,也是最容易让人脚下一滑、坠入深渊的陷阱。
忽然,镜面泛起一道轻微的震颤,仿佛水面起了涟漪。
他停下。
“你说带我们出去。”
声音轻飘飘的,从前方的镜中传来,又像是在他脑中直接炸响。
李响抬头。
——镜面里浮现出一个人影,穿着组织里的灰蓝色防护服,脸颊脏污,左臂残缺,那是他旧队伍中的前通讯员,林岚。
林岚的嘴唇微颤:
“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们照你说的做,就能活下来吗?”
镜面咔地一声龟裂,裂缝中渗出浓雾,又一个身影走出镜壁,是战术小队队长穆焱,眼角那道深可见骨的裂口依旧在滴血。
穆焱直直望向他,语气却出奇平静: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死人?”
紧接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从镜中浮现。
——训练营的伙伴,第一次任务时的女侦察兵,甚至连那个他救不过来的年幼异能者也赫然在列。
他们围绕着他,像雾中浮出的梦魇。
每一具身影都模糊,却又真实得可怖,带着死亡前最后一瞬的情绪,扑面而来。
“你就那么不想牺牲自己?”
“你凭什么活下来?”
“你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啊——不是吗?”
李响站在镜墙中央,眼神冷硬如铁。
他知道这些只是投影,是“吞渊核”对他记忆的再构,可他的大脑没法骗过自己,心跳正在不受控制地加速,喉咙也逐渐发紧。
“幻象。”他低声咬字,“全是幻象。”
他试图无视它们,闭上眼,默背《异物志》中的冷却术式,用逻辑压制情绪,用战术思维代替回忆。
但他刚刚挪步,忽然,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那声音与他一模一样。
“你说过‘全员活着才叫胜利’。”
李响的眼睛蓦地睁开。
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他。
——穿着初期任务的黑色制式战衣,沾着泥土和干涸血迹,脸上却挂着那种最熟悉、也是最可憎的神情。
——自信、冷静、令人信服。
“你说过‘我会回来’。”
幻象他慢慢踱步走来,步态、动作、语调都完美复制。
“你做不到,却还是说了。”
李响后退半步,忽觉脚下的地砖泛起一圈圈涟漪,如水一般下陷。
他身形不稳,几乎跪倒。
他看着那一众身影,无数回忆在眼前翻卷——
雪夜中他为了引爆障碍让突击组断后,却没等到后援信号;
峡谷任务中,他计算失败,三人被瘴灵吞没;
还有那一次,他对曼尔说:
“我会回来接你。”
结果她被困了整整两天,发烧昏迷。
他强迫自己咬住牙关:
“我已经……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名字。”
幻象他却冷笑:
“可你真正记住的,不是他们——是你自己的负罪感。”
“你说你痛苦,是不是因为你不甘心,不是最完美的执行者?”
“你口口声声说‘为大家’,可你从没问过他们愿不愿意跟你走。”
李响眼角的血丝骤然炸开,他猛地转身,怒吼:
“闭嘴——!”
然而所有幻影同时止步,转头看他,齐声问道:
“为什么要闭嘴,是不是我们说中了?”
“你怕的,是我们永远活在你心里。”
李响想逃,却动不了。
空气仿佛凝固,镜面无声地裂开,一道碎片反射出。
——他曾经自己站在死者尸体旁,背对大家,低声说的那句话:
“为了活着,我只能撒谎。”
他浑身一震,感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咳——”他终于忍不住弯腰剧烈咳嗽,黑色的血丝喷溅在掌心里。
镜子骤然震动,一道长长的血红色裂纹,从他左掌迅速蜿蜒至肩。
那一刻,幻象们消散了,但那道裂纹,却仿佛被镌刻在他身体与精神中。
李响低头望着掌心残血,心跳沉重得像一口撞钟。
他咬紧牙关,直起身,望向前方那扇新开的门。
“我还走得下去。”他喃喃。
身后,最后一面镜子悄然崩塌,碎片中,他依稀看到那曾哭着转身离开的自己。
李响刚刚踏入那道敞开的门,一股巨大的牵引力就从脚下骤然爆发,如同脱离引力的星体,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坠落下去。
——四周飞速流转的光与影仿佛一道水涡将他吸入。
砰!
他坠入水中,撞击在一个冰冷、幽深的井底。
这里无光,也无风声。
头顶是一口狭窄的开口,星点光芒从高处漏下来,像困兽唯一能仰望的出口。
他猛地咳出几口水,扶着井底坐起,寒意迅速侵入骨髓。
井壁是半透明的水晶质地,微微泛光。
但很快,这些光中开始浮现出一道道画面,像伤疤被强行剥开,再一层一层撒盐。
——他被镜像组织当众揭穿计划,那一瞬众人震惊、错愕的眼神。
——他奔向槐音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渊,宛若听不到他的呼喊。
——他怀中的小蜚兽被能量流冲伤,轻声呜咽地卷缩着,眼中却只有信任和痛苦。
——荣衍站在浓雾的尽头,只留下一句淡漠的“你该学会独活”,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曼尔站在火渡边缘,衣袂飘飞,她哭着回头望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哀伤、愤怒、还有难以启齿的期待。
每一道幻象出现,井底的水便缓缓上涨,水声淹没耳膜,冰冷一寸寸往上吞噬。
李响扶着井壁,喘息变得艰难。
他试图将视线移开,可井壁无处不在,全是他的“失败”。
幻象毫不留情地碾压着他——
“你不是总说你能掌控全局吗?”
“你不是说能保护所有人吗?”
“可到头来,你什么都没留下。”
“除了那些早就写死的战术,那本该烧掉的书。”
水,已没至他的喉头。
他终于发出一声闷吼,抬手猛砸井壁,但幻象依旧浮动如影,连声音都仿佛被水吞没。
就在此时,水面平静地泛起一道倒影。
是他自己。
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李响”,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井底对角,眼神平淡,却直视着他。
那“李响”缓缓举起一把锋利的刀,递到他面前。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直刺意识:
“你说过,要扔掉控制权。”
“那就证明你不是靠《异物志》活下来的。”
“割开它,把它,还给书。”
李响看着刀,又看着对面那个“自己”。
这刀好重,像是掂着自己所有的责任、所有的执念。
他的手有些抖。
他真的该……放下吗?他曾说过自己不是为了控制一切而活,可事实一次次证明:
每当身边人倒下、任务失败,他总是第一时间抓紧书页,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李响低下头,刀尖就停在心口。
——那里正是他曾无数次用来校准“推演坐标”的起点。
他屏住呼吸。
就在这一刻,井壁浮现曼尔的影子。
她的倒影出现在他左上方的井壁,那是某次火渡任务中,她失温昏睡前,轻声问他:
“你做这些,是为了让大家……更好活着,对吗?”
她张嘴,似乎还说了什么,可井壁无声。
只有光在她眼中折射出微弱的悲悯与信任。
李响的指尖一颤。
他猛地将刀尖移开,不是心口,而是手掌。
“啊——!”
寒刃划破皮肉,鲜血奔涌。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痛呼。
下一刻,一页光质的书页从掌中缓缓剥落,泛着微微蓝白光,是《异物志》中记载着“封锁逻辑链条”的部分——是他最初依赖的控制系核心页。
那页纸轻轻一颤,仿佛被风吹起,随即在空中化为光屑,散入井壁。
与此同时,一道清晰的血红色裂纹,从他右掌延伸至肩,仿佛血与火的印记。
水面终于不再上涨,幻象慢慢褪色,井底重新归于寂静。
他仰头,发现那遥远井口中,裂开了一条微光缝隙,正对着他闪烁。
李响吐出一口长气,声音低哑,却坚定:
“书不是救命绳……我该学会走自己的路。”
他伸出手,抓住从井壁上垂下的一缕光丝。
下一瞬,井底的水骤然下沉,空间旋转如梦。
他被拉入下一重——幻身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