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雾逐渐消散,地面变得坚实而寒冷。
李响拖着沉重的步伐踏上第二段石阶,前方光线忽明忽暗,像是一盏忽将熄灭的心灯。
他抬头,看到走廊尽头,自己静静地站在那里。
不,那不是他自己,而是——过去的李响。
那人穿着早年在镜像组织时所用的制式黑衣,腰背挺直,身姿锋利如刀,
整个人像是一把尚未回鞘的兵刃,连眼神都带着少年时那种冷酷的锐意。
他正翻开一本早已泛黄、边角卷翘的古书:《异物志》。
“又见面了。”
那人冷笑,声音沙哑而带着熟悉的讽刺,“可你还没学会放下。”
李响握拳,沉声问:
“你是谁?”
那“他”合上书页,眼神如镜:
“我是你。准确说,是你还没放弃的那部分。”
他扬了扬手中的《异物志》:
“你说过,这本书是诅咒,可你一次都没真放手过。”
李响心跳微乱,刚想说话,那“李响”便抢先一步冷声道:
“你说你在拯救异物,是为了研究,是为了保护大家。
但你心里明白,真正让你停不下来的,是控制——你怕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你怕意外,怕无序,怕……失控。”
幻影翻开书页,一道道模糊却诡异的图像跳跃而出,像是墨渍沾染现实的边缘:
“你不是火渡者,你只是个执迷不悟的收集者。”
他目光凛然,一字一句刺进李响心口:
“你连人命都当成素材。”
“闭嘴。”
李响低声呵斥,指节泛白。
可那幻影只是轻轻一抛,将手中《异物志》丢向空中。
书在半空中自动翻页,一页页泛着幽蓝的微光,如星辰坠入深井般,随即燃烧起来。
火焰中走出一群“异物”。
梦兽拖着断裂的梦带,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声音像是睡梦里的低吟:
“你让我沉睡……只是为了夺走我对时间的感知……”
镜虫顺着四壁爬出,身形透明却如镜面折光,一只只冰冷的眼眸叠映出李响的身影:
“你凝视我们,只是为了构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瘴灵从空气中浮现,披着雾化的躯体,缓缓缠绕在李响肩头:
“你从不在乎我们死去的方式,只在乎死后是否能提取价值。”
甚至是——一缕槐音的残像,披着冰冷的白发与破碎的神性印痕,从火光中缓缓走出,语调如她曾在梦中吟唱:
“你说你要拯救我,可你一直在拆解我。”
“你连我是谁,都从未真正想知道。”
它们不是攻击,而是围绕李响低语,缠绕、旋转、回荡,像一圈圈压不下的回音。
“你利用我……”
“你剥夺我……”
“你改写我……”
“你在伪装成善良。”
“你承认吧,你不是在拯救,是在掌控。”
李响的瞳孔剧烈收缩,精神宛如巨浪中孤舟,被扯裂撕碎。
“够了……”
他喃喃,声音几不可闻。
可幻影李响却双手背后,冷漠注视着这一切,像是审判席上的主审官。
下一秒,李响剧烈咳嗽起来,蹲下身去,鲜血喷涌而出,滴在掌心,淌在地面。
那血不是红色,而是暗黑中带着灰白的碎纹,像是神经组织的一部分。
——他精神中的防线,正在崩塌。
“李响!”
曼尔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惊慌,
“你听见我吗?你撑住!”
随风已经拼命冲过梦雾层试图靠近,傲天双手凝出火焰光束劈斩雾障,但幻心廊已将他们与李响隔绝。
——这不是幻觉,而是审判,是李响必须独自面对的内心炼狱。
李响嘴角溢血,目光越发冷静。他缓缓站起,抬头看着空中的《异物志》。
“我不完美,我承认。”
“我曾为控制不择手段,我也承认。”
“我收集它们,不只是为了正义,有时也只是因为……我想要理解。”
他说到最后,声音沙哑却坚定:
“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自己辩解。”
“是为他们还愿——那些死去的,沉睡的,被我辜负的生命。”
他猛然抬手,五指一握。
体内梦境碎片轰然震动,泼洒而出的灵息与血交融,燃起一道梦火长线,像锁链将半空中那本正在燃烧的《异物志》紧紧缠住!
轰!
整本书瞬间被灼成白光,连同“另一个李响”的幻影一同崩碎。
而那些围绕低语的异物们,一个接一个消散在梦焰中,有的微笑着闭眼,有的轻轻点头,最后是槐音残像,她淡淡望着李响,微不可察地说了一句:
“你终于开始听了。”
然后,她也化为光尘,随风而去。
黑雾骤散,幻心廊的尽头浮现出一道真正的出口,一盏苍白灯火在门槛上微微晃动。
李响喘息片刻,擦去嘴角血迹,回头看向队友。
“走吧。这里的我,死了。”
“下一个‘我’,还等着我亲手埋葬。”
曼尔站在交错回旋的光影裂廊之中,梦境的气息依旧浓重。
四周是回音壁,镜面错乱,她的身影在其中倒映出无数个版本。
——哭泣的、愤怒的、沉默的、渴望的。
她的脚步踏入中央的一段赤红石桥时,世界猛然一变。
空气变得炽热,桥下是翻腾的血火,吞吐间仿佛能听见灵魂哀鸣。
她怔住了——这是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
她看见自己站在桥中央,怀中抱着李响,那是个满身伤痕、如瓷娃娃般脆弱的李响。
梦中的“她”低声重复着一句话:
“推下去……你就自由了……”
那声音平静、柔和,却像蛇信一样缓缓舔舐着她心中的恐惧。
曼尔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后退——可梦境没有停下。
幻象一变再变。
怀中的李响忽然动了,他挣扎、哀求,面庞扭曲痛苦,口中竟发出熟悉的声音:
“曼尔……求你……别让我再背负这些了……我累了……”
“让我解脱吧……不是说好,一起去火渡尽头的吗?”
那声音破碎到近乎无法听清,却又精准戳中曼尔的心。
她脚步踉跄了一下,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
她低声开口,声音仿佛是从自己心脏最深处挖出来的,
“我确实……确实有过那样的想法。”
她缓缓举起手,掌心在颤抖,指尖不知是汗还是泪,晶莹剔透。
“如果他倒下了……我就不用再这么害怕了。我不用害怕他哪天突然……就死在我面前了。”
“但……”
她垂下眼帘,泪水终于顺着睫毛滑落。
“我更怕的是——他真的不在。”
“哪怕他再痛苦,再孤独,我也……我也想陪着他,一起撑过去。”
她一步步走向幻象的“自己”,那抱着李响的身影,身形忽明忽暗,正等待她的选择。
曼尔停在那幻象面前,伸出双臂,缓缓地将那抱着李响的“自己”拥入怀中。
——这不是一次对抗,而是一次和解。
光屑如风沙吹散,幻象在她怀中轻轻颤抖,然后悄然消散,只余她一人站在桥中央。
赤红的血火逐渐熄灭,桥面浮现出一道裂纹,清晰地划破了幻境的尽头。
——她通过了自己的试炼。
同一时刻,李响也迈出了幻象审判的最后一步。
他站在那“另一个自己”的面前,那幻影依旧冷笑着将一页未焚尽的《异物志》递来。
“你还要继续吗?你就不怕,下一次你变成我?”
李响沉默地接过那页纸,指腹感受到残留的火痕与灰烬。
他轻轻翻开书页,凝视着其中扭曲的异物素描,那是他手绘的,却早已不再属于他。
他轻声说:
“是的,我怕。”
“我怕真相太沉重,怕每一个决定都在消耗我自己。”
“但我更怕——没有我,谁来承认这些罪孽?”
他将那一页纸重新插回书中,按住书脊,像是在给自己过去封棺。
然后,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幻影“自己”的额心。
“你不是敌人。”
“你是我。”
他闭上眼,那一刻的他像极了多年前在镜像组织实验室内,悄悄抱紧手术台上的异物胚胎、低声念出“我们会一起活下去”的少年。
蓝光从李响掌心涌出,如星河倒灌,瞬间吞没了整个幻影。
幻影剧烈震动,裂解、崩碎、化为万千流光。
——它们不是消失,而是回归了四面八方的墙壁、地面、天顶。
整条幻心廊开始共鸣。
墙面亮起符纹,石柱泛出脉动光晕,如心跳般规律有力,一道道蓝白色电弧在空间中激荡,如神经脉络的苏醒,铺展出未来之门。
然后,一个声音,清晰而庄重地响起:
——「幻心廊通过,下一阶段开启。」
李响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从深海中终于浮出水面。
他回头,看见曼尔已经穿越了她的幻桥,眼角带泪,表情却无比坚定。
他们的目光交汇,什么都没说,但彼此心中都明白:
下一段路,将更残酷,但——他们都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