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过漫长的回廊,那些通道时而变窄,时而扭曲,每一步仿佛都在被什么巨物缓慢吞咽。
呼吸声愈发沉重,不来自他们自身,而像是整座迷宫……在喘息。
——直到尽头的那一刻。
众人终于抵达核心。
那是一口巨大的空洞,深不见底,宛若世界的心脏。
它缓慢鼓动,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整个迷宫的脉络,“吞渊”的名字,正是从这令人战栗的生命律动而来。
四周的回廊如同血管,缠绕在吞渊的边缘,连接向四面八方。
而半空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畸形的聚合影体。
那是一具蜕皮状的人形婴儿,皮肤半透明,眼睛未睁开,四肢尚未成型,身上覆盖着一层层如鳞片般的倒影碎片。
每一片倒影中,都是他们过去的某个面貌、某句台词、某段失败、某次抉择。
它既像李响,又像随风、曼尔、傲天,甚至还混杂着老猫的身形残影。
它并不吼叫,只是发出呢喃,低沉、黏稠,如浸泡于梦境深层的回音:
“我是你们最完整的影子。”
“你们越靠近我,就越接近那个‘本应如此’的自己。”
“献上真实,我就让你们离开。”
空气突然变冷。
那不是恫吓,而是规则。
地面上浮现出四座立台,宛如献祭的石坛。
光影组成的文字浮现:
“每人需交出一件‘真实之物’,方能离开此地。”
“若不献祭,将被镜化:灵魂失控,肉身被对方所用,成为‘影子的爪牙’。”
“真实之物?”
傲天皱眉,“这鬼地方又开始玩心理战?”
“不是心理战。”李响沉声道,“这是在剥离我们自我,验证我们‘是不是真正想出去’。”
随风扫了一眼镜下深渊,冷笑:
“有点意思,真把我们当数据裁剪器了。”
他们一个个沉默下来。
献祭必须是真的东西,不能伪装,不能虚构。
第一个走上前的,是随风。
他掏出一枚扭曲的金属徽章,那是他曾伪造的身份标志,为了卧底于镜像组织某分支时伪装的“镜卫指令官”。
“这是我靠它骗了一百多号人走上绝路。”
他轻描淡写地将它放入幻心池,池面荡起一圈涟漪,仿佛低声咀嚼。
第二个是傲天。
他默了片刻,从手臂处解下一根红线状手环,甩入池中。
“小时候我老爹给的,说什么‘守护信念’……可我早丢了信念,只剩打架。”
他别过头,“这线,是假的。”
池面再次咕嘟一声,那道红线如血溶于水。
第三个是曼尔。
她捧出一张折旧泛黄的纸条,纸上是她年少时写下的一个愿望:
“如果有一天,我能找到那个自己爱的人,也爱自己的人,那我就选择活下去。”
她没有解释,只是将那纸轻轻放下,低头离开。
最后,是李响。
他站在立台前许久,指尖在空气中轻轻划动,掏出了那本《异物志》。
最后一章,写的是槐音的自传,讲述自己是怎样迷失自我,变成一个想成神的人。
如今,槐音已经自由了,而这本自传便是她痛苦过去的记忆,不如也随风散去。
他闭上眼,章节被片片撕裂,玻璃片状的数据页如碎镜般抖落,化为一片光屑,纷纷坠入幻心池。
那一刻,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掌心因撕裂剧痛渗血,右臂上的血红裂痕也骤然延展。
曼尔站在他身后,眼中第一次出现的,不是追随或依赖,而是怜惜。
聚合影体发出尖啸,声浪扭曲空间:
“你不怕丧失自己吗?”
“你不怕也变得像她一样?”
李响抬起头,声音平静,甚至透着一丝沙哑的笑意:
“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要做的是,带着我和我的同伴一起走出去。”
他的声音穿透整个吞渊,像是点燃了某种引线。
随风挑眉,拍了拍腰间的匕首:
“这话说得……倒有对你肃然起敬了。”
傲天咧嘴一笑:
“我靠,好久没觉得他说话像人了。”
曼尔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来,轻轻按住他颤抖的肩。
那一瞬间,聚合影体剧烈颤动,表皮的影子开始碎裂脱落,碎片坠入吞渊,如同千面崩塌。
迷宫开始震动,通道塌陷、楼梯倒转、空间挤压,它在反噬它自己。
光,从四方透入。
光,第一次不再反射,而是直接穿透空间。
李响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心口深处剥离出来。
他低头一看,那是之前《异物志》的残页碎屑,被幻心池“退还”了一小片,像是在说:
“这一片就当留作纪念吧。”
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任由那光屑飘散,消融在空气里。
回廊崩塌的速度加快,他们必须撤离。
吞渊仿佛失去了维持结构的中枢,逐渐化为一口吞不住任何记忆的空壳。
“走!”
随风率先跳下踏板通道,身形矫健如鬼魅。
傲天紧随其后,回头还不忘调侃李响:
“你要是被埋在这里,就彻底和‘最完整的影子’做伴了啊!”
李响没回应。
他看了曼尔一眼,对方轻轻点头,眼神温和而平静。
那一刻,像是他们从火渡分别后,真正意义上的再次携手。
几人踏上最后一段浮桥。
走出吞渊的过程,不是逃命,更像是从“自我深处”的回撤。
空间塌陷中,偶尔还能听到影子在咆哮——
“你们背叛了完整!”
“你们抛弃了唯一的出路!”
可没有人回头。
他们已经不再相信“唯一”的道路,也不再害怕不完整的自己。
几分钟后,他们重新踏上现实的土地。
那是一处空旷平台,浮在沉梦湖上方,雾气缭绕,几近黎明。
但就在他们松一口气的时候,李响猛地跪倒在地。
“响哥哥!”
曼尔冲上前扶住他。
他整条右臂布满裂纹,像是玻璃即将碎裂,血顺着指尖滴下。
他勉强睁开眼,眼中却有一抹轻松:
“还记得……那口井吗?”
曼尔怔住。
那是他坠入映身廊底层,被迫直面所有失败的空间。
李响轻声道:
“水位快没过我的那个……幻象里,我本该割开心脏……”
“可是你没割。”
她低语。
“是啊。”
李响苦笑,“可代价……不是不会来。”
他晃了晃掌心。
——那页从掌中剥离的《异物志》已消失,裂纹仍在蔓延。
那是一种本源剥离留下的后遗症,或许,终有一日会从右臂蔓延至全身。
曼尔蹲下看了一眼:
“我帮你封点经络,能拖一阵,但撑不了太久。”
傲天咂舌:
“你这代价……是不是有点大了点?”
“这玩意不是为了‘值不值’。”
李响喘着气,抬头看他们每个人,“我们这一路,就是在争夺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众人沉默。
曼尔轻轻将他搀起,一如当年他亲手扶起受伤的她——这一次,轮到她接住他。
就在众人准备离开这片平台之际,湖面忽然泛起一层金属波光。
一道极细的机械投影,从湖心升起。
那是一张陌生而朦胧的脸,看不出性别年龄,只是一段经过“镜像修饰”的信息体,声音却冷到骨子里:
“欢迎你们走出迷宫试炼。”
“你们通过了‘人格剥离’与‘思维映射’两层安全层级,已具备进入下一级授权的权限。”
傲天一脸懵:
“哈?我们这是……通关了?”
随风脸色却沉了下来。
李响心中一沉:
“这是……镜像组织的‘认主协议’?”
曼尔:
“他们根本不是拦我们,而是在选——选接班人?”
投影微笑:
“迷宫本非囚笼,而是筛选器。你们摧毁聚合影体,不过是证明了自己能主导自身模型。”
“即是,具备操纵‘他人心像’的权限。”
“现在,请决定:是将心像权限交予组织,成为‘镜主代理’,还是——”
“——拒绝授权,接受心像反噬。”
湖水忽然化为镜面,所有人倒影再次浮现。
——这一次,它们不再温顺,而是凝视、蠕动、挣扎,像是准备跳出水面将他们吞噬。
曼尔低声:“我们走出迷宫,但还在‘镜像’之中。”
李响闭上眼,一字一句:
“如果‘走出去’的代价是成为新的束缚者——”
“那我选择……砸碎这面镜子。”
镜面震动。
他的掌心碎纹微光浮现,正好贴在镜像湖面。
咔———裂开了。
如梦初醒般,整个空间发生变化,镜像崩碎,平台坠落,众人再次落入风暴般的传送通道。
在那最后一刻,信息体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镜像不是束缚,是通路。”
“而你,李响——”
“你终将成为镜中之人。”
光,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