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深处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过枯黄的草甸。多阔霍望着娜仁和杨玉环的背影,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陈年的陶罐里滚出来:“你要找的人,终会踏雪而来,长白山的雪,会记着他的脚印。思玉丹……你该懂。”
娜仁猛地回头,貂皮斗篷的边缘扫过地面的碎石,她眯起眼,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簌簌掉落:“这话,是袁天罡让你传的吧?”她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寒意,
“我寻皮逻阁打听师父的踪迹,带着玉环逃出长安,绕了大半个天下躲到这阴山,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的算计——他要的,是把我们逐出中原的棋局。”
多阔霍佝偻着背,像一截枯木在风中摇晃,只轻轻摆了摆手:“那人的心思,不是我能猜的。你们要找张起灵,缘分到了,自然会再见。”
杨玉环往娜仁身边靠了靠,狐裘领口露出的肌肤冻得泛着粉,声音细若蚊蚋:“那我们……现在去哪?”
娜仁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过去:“去羽灵部旧址。”她望向东南方,那里的天际线隐在灰雾里,“我早让人打扫了那边的石屋,烧着暖炕,总比在这风口里强。”两人的身影很快融进暮色,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被晚风吹得渐渐模糊。
龟兹的日光总是带着灼人的温度,把夯土城墙晒得发白。张起灵坐在院中老桑树下,指尖凝结的灵气像细碎的金砂,随着呼吸缓缓沉入丹田。
自昆仑归来后,他便每日在此静坐,体内的气息如同塔里木河的水流,在经脉里日复一日地循环,越发沉凝。
这日他刚推开木门,吱呀的声响未落,便见一队甲士围了上来,明光铠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张起灵皱了皱眉,乌黑的眼瞳里映出士兵手中的长戟,语气平淡无波:“各位围在此处,有何见教?”
为首的魏晨掂着手里的牛皮册子,册子边缘被磨得发亮。他上下打量着张起灵,见这人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清冽的气质,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在下魏晨,隶属安西都护府兵曹。”他翻开册子,用炭笔在纸上敲了敲,“看你的模样不像本地人士,籍贯何处?”
张起灵沉默片刻,脑海里一片空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呵,”魏晨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连自己从哪来都不知道?那便是没户籍的黑户了。正好,小勃律那边缺兵,陛下下了旨,第三次征兵,你这般身板,不去可惜了。”
“征兵?”张起灵重复这两个字,眉峰微蹙。
魏晨朝身后挥了挥手:“带走吧,去军营登记,也算给你个正经身份。”两个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引着张起灵往城西的营地走,甲叶碰撞的脆响在巷子里一路回荡。
军营的辕门口飘着“高”字将旗,风一吹便猎猎作响。登记处的木桌后,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士兵正扯着嗓子喊名,笔尖在户籍上划过的声音格外清晰:“魏无羡——”
队列里一个穿黑衣的少年应了声,笑容里带着几分不羁。
“宋天天——”
宋天天憨憨道了一声
“白月魁——”
白月魁挑眉走过,脚踩在地上咚咚作响。
“王二伟——”
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中年男人赶紧上前,把手里的算盘往怀里塞了塞,讪讪地在名册上按了指印。
“张起灵——”
张起灵刚走到桌前,身后便传来一声惊讶的低呼。王二伟正回头张望,见是他,圆圆的脸上写满诧异:“张先生?您怎么也在这儿?”
张起灵接过士兵递来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伍长”二字,他淡淡道:“没户籍,出门被堵了。”他看向王二伟,“你是商人,怎么也来了?”
王二伟叹了口气,肥厚的手掌在马褂上蹭了蹭:“唉,商人本就没地位,何况这次是高将军亲自督办,陛下催得紧,前两次征兵折损太多,
如今连我们这些走西域商路的,都被拉来充数了。”他压低声音,“好在是跟着高将军,听说他虽严,却最护着底下的兵。”
“高将军?”张起灵抬眼。
“高仙芝啊!”王二伟拍了下大腿,“那可是安西的名将!出身高句丽将门,他爹当年是游击将军,去世后他承袭了官职。”
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骑兵簇拥着个身披银甲的将领驰来,那人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锐利,正是高仙芝。
张起灵望着那人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牌,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高仙芝接过兵曹递来的兵员名册,指节捏着泛黄的纸页,指腹碾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迹。他眉头拧成个疙瘩,目光扫过“商人王二伟”几个字时,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将名册往案几上一拍,震得旁边的铜爵都晃了晃:“这便是你等征来的兵?”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威压,站在一旁的兵曹顿时额头冒汗,慌忙垂手:“将军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安西兵员已空。”
高仙芝指尖点着名册上的名字,语气里满是不耐:“小勃律地处葱岭之南,山路险如刀削,前两次折损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边军,如今竟把商人都塞进来?他们拿惯了算盘,握得住横刀吗?”
帐外的风卷着沙尘扑在帐帘上,发出呼呼的声响。封常清掀帘而入,青灰色的袍角沾了些尘土,他弯腰捡起被高仙芝拍落的笔,缓缓道:“将军,此事非兵曹之过。”
他将笔放回笔架,转身看向高仙芝,眼神沉静:“前两任节度使征讨小勃律,损兵折将近万,安西都护府的府兵、彍骑已十去其七。
如今陛下催得紧,下旨要第三次出征,连西域诸国的援军都征调了,实在是没人,安西四镇的驻军肯定不能动,所以只能这样了。”
高仙芝望着帐外操练的士兵,那些刚穿上铠甲的新兵连基本的队列都站不齐,有的握着枪杆还在发抖。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你说的是实情。只是这小勃律一战,……”
封常清拿起名册,翻到后面,指着“张起灵”三个字:“属下看过名册,虽多是生面孔,但也有几个底子不错的。比如这个张起灵,魏晨说他被抓时面不改色,身手看着也利落,或许是个可塑之才。”
高仙芝瞥了一眼那名字,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走到悬挂的舆图前,指尖落在葱岭的位置,那里用朱砂画着一道蜿蜒的山路——那是通往小勃律的唯一路径,
也是前两次大军折戟之处。帐内一时静得只有烛火跳动的声响,两人都知道,这第三次出征,注定是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