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毒得很,明晃晃泼洒在端王府的水榭上,将雕花栏杆的影子清晰地烙在冰凉的石阶上。
几尾红鲤被这燥热逼得沉入水底深处,懒洋洋不肯动弹。
亭子里一片沉寂,只剩风偶尔卷着热浪拂过。
顾辞站在亭边,视线越过水面看向远处不知何处的角落。
“你昨日穿的那身衣袍,料子是新送来的,针脚倒是细密得很。”裴戬先开了口,语气淡淡的,目光也从湖面收回来,落在顾辞的脸上,“针线房说是新来的绣娘赶出来的?”
顾辞终于也转过头,正对上裴戬的眼睛。
那双眼底幽深,沉得压人。
“不是针线房。”顾辞答得同样平淡,“是郁四姑娘。”
裴戬略略扬起眉梢,嘴角竟还向上弯起一点弧度,可那点笑意底下浮着的,全是寒冰。
他盯着顾辞,“你究竟想说什么?”
亭外的阳光似乎更刺眼了几分,蝉鸣声尖锐地透进来,一阵盖过一阵。
“在凉州那些年……”顾辞的声音比先前更低一分,“微臣时常做一个梦。”
他略作停顿,像是任由那怪异的梦境再度在眼前铺展开来:“梦里头,世子您待四姑娘是不同的。”
这开头便已足够怪异。
“有一段时日,您待她颇见几分真心,她也倾了满心思慕。那光景很好。可惜,好景终不长。”
“日子久了,您瞧腻了。于是,您替她寻了个出路。”
“您把人,领到了微臣跟前。”顾辞仿佛看不见裴戬眼中骤然翻涌起的阴鸷,依旧用那平直的调子说下去,“您拍拍我的肩,笑着说:‘顾辞,这女子不错,与你倒也算相配。’”
顾辞眼中浮起一丝讥诮,不知是讥那梦中强牵线的裴戬,还是讥那被迫收下的另一个自己。
“那时梦里头的顾辞,心里头是恨的。恨您轻浮行事,将女子视作随手可送的物件。更恨自己对着您那毫无由头的施舍,竟只能忍着受着,还不得不遵您的意思……”
顾辞的声音愈发低沉缓慢:
“后来,成了亲。”
“一个屋檐下,日夜相对,琐碎光阴里才发现她种种的好。针线活是精细的,处事也妥帖,心是善的,笑起来,眼底里便真真正正有了光亮。”
“日子就那么过了下去。一日日,竟觉得安稳,更生出了往后余生就这么与她相携白首的念头。”
顾辞直直望向裴戬的眼睛,那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梦很荒唐,是不是?世子位尊权重,眼界何等高远?四姑娘她性情恬淡,出身也算不得高门,怎么配入世子的眼?微臣知道。”
他每一句都像是在为裴戬开脱,可那双眼睛里的冷,锐利得令人胆寒。
“可是啊……”顾辞微微摇头,“即便明白是梦,每每醒来,心口仍旧是揪着的。揪着微臣这颗心。为梦中那个受您安排摆弄后,又嫁过来的女子,疼得紧。”
顾辞的指节微不可查地蜷曲了起来:“梦便是梦,世子自然明白。可这梦做得太真,太长。”
“如今微臣见了四姑娘真人,再想起这恼人的梦境,便更添忧惧。”
顾辞朝裴戬的方向,躬了躬身。
“故此,微臣斗胆恳求世子……”
他抬起脸,一双眼死死钉在裴戬脸上:
“能否离四姑娘远一些?”
裴戬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用力到指甲盖发白,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
他脑中只有一个画面。
夜半烛光摇曳,郁澜意识模糊伏于他枕畔时,眼角濡湿,唇间溢出的低喃:“顾公子……”
那时只当是呓语,荒唐可笑,此刻却被顾辞那该死的梦串联起来,撞上心头。
那张郁澜的脸,曾在那般时刻,唤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裴戬整个人陷在浓重的阴影里。
良久,一个字也没说。
顾辞维持着那躬身的姿态,垂目而立,仿佛一座静默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腔表明这是个活人。
“是。”最终,裴戬喉结滚动一下,吐出一个字,便再无下文。
顾辞缓缓直起身。
亭中空气依旧紧绷,但他似乎已将要说的话倾吐完毕。
“多谢世子体恤。微臣告退。”
他再次行了礼,转身。
裴戬依旧纹丝不动地坐着,盯着顾辞消失的方向。
与此同时,城东顾府的门庭,早已鼎沸得如同滚开的沸水。
新晋都司加身的顾辞尚未回府,喜气已将这平日里略显肃杀的门楣撑得鼓胀起来。
车马仆从络绎不绝,门口的红绸和悬挂起来的崭新朱红灯笼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片刺目的红在艳阳下灼烧着路人的眼。
朱漆大门前台阶下,各色精致的马车挨挨挤挤,不断有人满面堆笑地抱着礼单踏进门去。
唱名迎客的小厮嗓子早已喊得嘶哑,仍在卯足了劲:
“工部李员外郎府上贺——!”
“太仆寺王少卿府上贺——!”
门房管事跑得满头大汗,指挥着下人接引宾客,收点堆积如山的贺礼。
正厅里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闷热不堪,混杂着檀香、汗味和脂粉的气息,嗡嗡的人声像一大群炸窝的蜜蜂。
顾夫人穿了一身暗红色大袖翟衣,头上戴着沉甸甸的金丝嵌宝狄髻。
一张脸被闷热的空气熏得微微泛红,额角沁着汗珠,却不得不撑着端正持重的笑容,被一堆命妇勋贵簇拥着,接受贺喜和奉承。
“顾夫人好福气啊!顾大人年少有为,前程不可限量!”
“真是祖宗积德,夫人持家有道,方有今日光耀门楣!”
“可不是嘛!瞧瞧这份气度,这份本事,咱们京城这一辈的儿郎,谁能比得过顾二少爷?”
恭维声一浪高过一浪。
“同喜,同喜!诸位夫人抬爱了!”顾夫人的嗓音已有些微微发紧,含笑应对着,手心的帕子早已湿透。
几个贴身丫鬟婆子在她身侧寸步不离,低声提醒着又来了哪府要紧的宾客,需得她亲自迎候。
“夫人,郁夫人携四姑娘到了!”一个管事婆子快步凑近。
顾夫人闻声,眸光闪动一下,脸上热络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添几分欢喜:“快请!快请郁夫人和四姑娘进来!”
婆子领命而去。
顾夫人顺势又对围在身边的一位郡王妃笑道:“老姐姐稍坐,我去迎迎故交。”
说着便由丫鬟搀扶着,往偏厅那边人多处移步。
片刻后,管事婆子引着两人绕过影壁,穿过前院,走向女眷聚集的后厅。
郁夫人走在前面。
今日顾府门庭若市,往来皆是她高不可攀的人物。
她小心留意着脚下,也留意着女儿的神色。
郁澜落后半步,跟在母亲身后。
她今日穿了件新做的月白色折枝梅杭绸夏衫,配着浅艾绿的十二幅湘裙,素净淡雅如同六月新荷。
外头炽烈的日光和喧嚣的人声,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四姑娘来了!”一个侍女正巧从内院捧着果盘出来,远远瞧见她们,扬声招呼,“夫人和姑娘一路辛苦!快这边请!”
她放下托盘,热络地小跑过来引路。
这侍女的热情是真心的,凉州那段时日的照料,让她对这郁四姑娘极有好感。
郁澜抬眼,认出是她,唇边也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点点头,轻声道:“有劳了。”
侍女引着她们刚踏进后厅花格门,一股更浓的脂粉香和喧哗声便兜头盖脸扑来。
厅内已经黑压压坐满了贵妇淑媛。
郁夫人一进去,便连忙寻着相熟的几张面孔,换上笑容快步上前见礼寒暄。
郁澜也轻轻吁出口闷气,刚想随母亲上前,身侧却忽然飘来一阵浓郁的紫茉莉花香粉味。
“哟!这是谁家的姑娘?”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带着几分夸张的惊喜插了进来。
娄夫人穿着金绣牡丹的绛红织锦褙子,头上插戴金光闪闪,一步三摇地挡在了郁澜面前细细打量着郁澜。
那视线像虫子,一点点爬过郁澜的脸颊、颈项、腰身。
娄夫人脸上的笑容越发明艳:“瞧瞧这模样!真正是水灵!啧啧,真是我见犹怜!”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侧头对着身边几位正打量郁澜的夫人,吐出一句戳人心窝的话:“这脸蛋儿,这身段儿可比往日……哼,多出几分真正女人的韵味来了!”
郁澜浑身猛地一僵。
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指尖深深掐进微凉的掌心,留下几个深刻的月牙痕。
强撑着一丝意志,郁澜强迫自己抬头,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想挤出一句敷衍的客气话,却连喉咙都干涩得发紧。
厅内其他人虽未附和娄夫人那有些过火的评价,但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
她们是世家大族的主母,眼睛都毒得很。
郁澜气质温婉沉静,如水中清莲,毋庸置疑是惹人怜爱的。
娄夫人那句刻薄又暗示性的话更引得她们目光在郁澜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心中不免也起了些猜测。
“是郁大人家的小姐?模样倒真是少见的好。”一位侍郎夫人低声向旁边的同伴道。
“可惜……”另一个鬓角已见银丝的侯夫人接过话,声音压得更低,“郁大人还在凉州呢?”
“凉州可不是什么善地。他那差事一个弄不好……”旁边的夫人拿帕子掩了下唇,未尽之语不言而喻。
弄不好,就是泼天的大祸,祸及妻小也是常情。
郁家如今的根基实在单薄,郁承年的前程更是悬于一线。
这夫人眼神在郁澜身上一掠,旋即迅速移开:“是啊,姑娘是好姑娘。”
语气平淡,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怜悯。“只是这姻缘前程,到底是有些飘摇的。”
几位夫人目光迅速交换了一下,虽仍在浅笑,却各自不着痕迹地向旁边退了小半步,悄然拉开了些许距离。
厅内热闹依旧,可郁澜与母亲身边冷淡多了,没人再上前主动与她们搭话攀谈。
郁夫人强颜欢笑应付着老熟人,抽空转眼看女儿,见她面色苍白得不像话,神情恍惚,心中一酸。
她走过去,拉住女儿微凉的手,低声关切问道:“澜儿,是不是太闷了?身子不舒坦?”
她目光扫过女儿毫无血色的脸,只以为是厅里人多气闷所致。
手心传来母亲掌心的暖意,让郁澜勉强从冰冷的溺水感中喘了口气。
她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无事……娘,就是人多,有点憋闷。”
“忍着些,待会儿敬了茶,贺了喜,咱们就寻个由头早些告退。”郁夫人心疼地捏了捏女儿的手,转头忧虑地望了望前厅方向。
“顾辞该快回来了,咱们也不好太失礼。”
郁夫人话音刚落,角落处珠帘微动,一道藕荷色的身影便端着茶盏款款而出,径直向她们这边飘来。
娄蜜今日是精心妆扮过的。
一身名贵的藕荷色织金云锦长衫,发髻上玲珑金步摇摇曳生姿,腕间一对赤金点翠镯子光华流转。
脸上薄施了脂粉,眉若远山,目似秋水,端是一副娇柔婉约的模样。
她眼波流转,视线极其精准地落在了神情恍惚的郁澜身上。
娄蜜走近几步,在距离郁澜约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手指捏着那盏青花瓷茶盏,唇角的笑容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刺。
“这不是郁家姐姐么?今儿顾府好热闹呀!姐姐也来了?”
这话听上去是寻常寒暄,可落在明白人耳中,却是字字都带着倒刺。
你郁家不过一个寒门小户,郁承年还在边地任职,前途未卜,京中根基几乎断绝。
端王府?那是郁家之前削尖了脑袋都难碰到门槛的地方。
如今顾辞刚得了势,炙手可热,你就眼巴巴跟着你娘跑来了?
娄蜜脸上的笑容越发柔美,她姿态优雅地轻轻吹了吹自己那盏热气袅袅的茶汤,仿佛只是在享受茶香。
然而那吹茶的动作后,她掀开眼睫的瞬间,一束幽冷的目光刺向了郁澜苍白的脸庞和那双竭力维持平静却仍泄露了虚弱的眼睛。
“姐姐气色瞧着可不算好,”娄蜜的声音越发软糯,眼里的鄙夷也越发清晰,“顾大哥今日大喜,府里自然是忙乱的。若是身子不适,可千万别硬撑呀。”
她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别顾辞刚得了都司,就立刻跑来装病卖惨,惹人侧目,平白惹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