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那宝蓝锦袍的周公子脸色一阵青白,被噎得说不出话,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灰溜溜地缩回了自己的角落。
郁澜收回目光,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一点微尘,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清香袅袅。
与她们这间雅座隔着一道薄薄纱帘的邻间,气氛却截然不同。
裴戬坐在窗边阴影里,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茶点,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正氤氲着热气。
他身边的孟六姑娘孟静姝,是个闲不住嘴的,正探头探脑,试图透过纱帘的缝隙看清隔壁的动静。
方才郁澜清冷果断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了过来。
裴戬端坐不动,连眼睫都未曾抬起,仿佛那声音不过是窗外掠过的一阵风。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杯中的茶汤已失了热气。
“啧,”孟静姝咂咂嘴,收回目光,转向裴戬,脸上带着看好戏的促狭笑意,“世子,听见没?郁四姑娘好大的威风。啧啧,这气派,这出手……”
她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问,“说起来,自打嘉庆长公主府那事儿之后,你们这是,彻底不往来了?”
裴戬没应声,只是将手中那杯温茶凑到唇边,又放了下来,眉宇间凝着一丝倦怠。
孟静姝自说自话惯了,只当他默认:“也是,那事儿闹得。嗨!不过话说回来,人家今儿可是替你挡了只烦人的苍蝇,还顺道请了咱们喝茶。咱是不是该过去道个谢?礼数总得到位嘛。”
“无需。”裴戬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茶凉了。”
他指尖在冰凉的瓷杯上无意识地敲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脆响,“没意思。”
孟静姝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摸摸鼻子,刚想再寻个话题,隔壁雅座却有了动静。
竹帘被丫鬟挑起,郁家姐妹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郁潇年纪小些,好奇地往这边张望了一眼,目光掠过孟静姝,最后在裴戬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少女的羞怯和好奇。
郁澜却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径直从裴戬这间敞着门的雅座前走过。
那姿态,仿佛他只是路旁一株无关紧要的树,一块沉默的石头,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她甚至没有一丝眼角的余光分给帘后那个端坐的身影。
孟静姝看得目瞪口呆,等那抹清冷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猛地回过神,扭头看向裴戬,一脸难以置信:“不是吧?她就这么走了?真没看见?”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劲儿,“哎,世子,这郁四姑娘,到底许了哪家?眼光这么高?连你都不入眼?”
裴戬握着杯子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抬眼,目光沉沉地扫过孟静姝,那眼神里压着的不耐和冷意,让孟静姝后面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讪讪地缩了回去。
雅间里只剩下茶壶盖上水汽凝结又滴落的细微声响,沉闷地敲在人心上。
裴戬推开那杯茶,起身:“府里还有事。”
他瞥了一眼窗外西斜的日头,淡声道:“母妃若问起,就说我入宫了。顾辞的事,耽误不得。”
孟静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又看看桌上那两杯几乎没动过的茶,无奈地摇摇头:“得,又是个没意思。”
……
宫城巍峨,肃穆的朱红高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长。
景仁帝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提笔批阅奏章。
裴戬垂手侍立在下首,姿态恭谨。
“陛下,顾辞在凉州五年,外放之苦,非常人所能想。”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书案后的帝王,“蛮族数次叩边,皆被其率部击退。前年冬月,风雪封山,粮道断绝,他带三百亲兵,绕行鬼见愁峡谷,奇袭敌后,烧了蛮族囤粮重地,迫使围城之敌溃退三百里,解了凉州府城之围。那一战,三百人,只回来了七十三个,他背上中了两箭,差点把命丢在那冰窟窿里。”
裴戬的声音平稳,只是陈述事实,却更显沉重:“陛下,凉州能有今日之安,非天赐,是顾辞和那些埋骨边关的将士,拿命换来的。朝廷若对这样的功臣,连一个允其实干的职位都不肯给,岂非令边关将士心寒?日后,谁还肯为朝廷效死力?”
景仁帝搁下手中的朱笔,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端王世子。
裴戬的目光不避不闪,坦荡而执着。
皇帝沉吟片刻,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叩了几下:“依你之见,当如何安置?”
“凉州都司,正四品,掌一方卫戍兵马调度,实权在握,职责重大,非知兵善战者不能胜任。”
裴戬的声音斩钉截铁,“顾辞熟悉凉州军务民情,战功卓着,深得军心,正是最佳人选。此职,非他莫属。”
御书房内静默了片刻。
景仁帝的目光在裴戬脸上停留良久,才缓缓点头:“你说的甚有道理。顾辞之功,朝廷不可不彰。凉州都司一职,便依卿所奏。”
裴戬心头微松,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躬身行礼:“陛下圣明。顾辞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几日后,宫门缓缓开启。
顾辞一身风尘仆仆尚未完全洗去,但挺拔的身姿已不见旅途的疲惫。
他穿着簇新的雪青色锦缎圆领袍,袍身剪裁极为合体,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和宽阔的肩膀,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
殿内侍立的几个年轻宫女,目光忍不住偷偷在他身上流连。
顾辞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走到御阶之下,撩袍跪倒:“臣顾辞,叩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景仁帝的声音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和,“顾卿在凉州五年,风霜劳苦,朕心甚慰。擢升你为凉州都司,望你勤勉王事,不负朕望。”
“臣,万死不辞!”顾辞朗声应道,起身站定。
景仁帝的目光落在他那身崭新的袍子上,带着一丝审视和好奇:“顾卿这身袍子……”
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料子是极好的雪青锦,难得。只是这针脚缝线,与宫中针工局的手艺一比,倒显得略为粗疏了些。是哪家铺子的手艺?”
顾辞闻言,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那笑意发自内心,瞬间点亮了他整张面孔。
他并未立刻回答,目光却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裴戬。
裴戬垂着眼,面无表情。
顾辞收回目光,笑容更深:“回陛下,并非铺子所做。做这衣裳的人,是第一次动手做这样正式的袍服,手生得很,针脚自然比不上宫里的巧匠精细。”
他顿了顿,语气轻快而笃定地补了一句,“不过,臣喜欢。”
“哦?”景仁帝被他这回答逗乐了,脸上笑意更浓,“看来顾卿是极为珍视这份心意了。你这年纪,又立下如此功劳,前途无量。家中也该为你考虑终身大事了。如何,可有心仪的姑娘?若是有,告诉朕,朕亲自为你赐婚,成就一段佳话,也算朕对功臣的一份心意。”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似乎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辞身上。
裴戬依旧低垂着眼帘,但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顾辞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他再次躬身:“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只是……臣心中确有一人,只是至今尚未能知晓对方心意。臣不愿以陛下天威相迫,强人所难。此事,还请陛下容臣再等等。”
“哈哈哈……”景仁帝朗声大笑起来,指着顾辞,“好!好一个不愿强人所难!如此体贴,将来必能抱得美人归,朕等着喝你这杯喜酒!”
殿内的太监宫女们也都跟着露出了笑容。
唯有裴戬依旧低垂着眼。
顾辞躬身,言归正传地汇报:“陛下,凉州山匪之事已初步平定。负隅顽抗者,已按律剿灭。然而,亦有相当一部分,经招安归顺朝廷。”
景仁帝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顾辞接着道:“招安的匪众,非纵容其过往,乃责其将功补过。现下,正为凉州百姓开垦荒田,修建茅舍,以劳力赎罪。”他顿了顿,特意点明,“此策,乃凉州同知郁承年所提。”
“哦?郁承年?”景仁帝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语气听不出喜怒,“详细道来。”
“是。”顾辞应声,“郁同知以为,凉州贫瘠,民生凋敝,实为匪患根源之一。诸多落草者,本为衣食无着的贫苦百姓。一味剿杀,只能解一时之患,难断其根。故而他提出,利用匪众求正道之心,予其改过自新。令其以劳力换取生机,为凉州百姓谋福祉。如此,既可弥补其过往罪责,亦可解凉州劳力匮乏之困,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景仁帝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顾辞,带着一丝探究:“顾卿与这郁承年,倒是颇有牵连。”
顾辞神色不变,坦然道:“陛下明鉴。臣此番赴凉州督办剿匪,与郁同知共事,职责所在,自然有所牵连。其献策,臣审时度势,认为可行,故采纳执行。郁同知于凉州任上,确为处置匪患殚精竭虑。”
景仁帝的目光在顾辞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分量。
最终,他缓缓靠向椅背,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郁承年此人,倒是有几分实干之才。凉州苦寒,匪患棘手,他能提出此策,并见成效,实属不易。朕知道了。”
一直旁观的裴戬,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精光。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顾辞这番话中隐含的维护之意,以及皇帝态度微妙转变背后顾辞所起的作用。
顾辞在背后,为郁承年铺了多少路,挡了多少暗箭?
汇报完毕,顾辞与裴戬一同告退。
两人并肩走出宫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宫墙高耸,投下长长的阴影。
刚走出宫门没几步,顾辞忽然停下脚步,侧首看向身侧的裴戬,“世子殿下似有疑虑?有话不妨直言。”
裴戬也停下,迎上顾辞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顾大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只是,郁同知此番能在凉州站稳脚跟,甚至得陛下如此评语,顾大人在背后,怕是没少费心吧?”
顾辞闻言,神色依旧淡然,他微微颔首,竟坦然承认了:“世子慧眼。凉州乱局,郁同知在其位谋其政,顾某在其位,自然要助其谋事。”
裴戬目光微凝:“凉州安稳,百姓得以喘息,确实也合了我的心意。只是,有些事,我若插手过深,反而不美。”
他指的是自己作为藩王世子,过度干预地方官员任用和事务,容易引起皇帝的猜忌。
“世子所言甚是。”顾辞仿佛早已看透裴戬心中所想,“所以,顾某所为,既助了郁同知,稳了凉州,同时也等于替世子殿下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心头大患?”裴戬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辞。
顾辞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深邃:“凉州毗邻西域,位置紧要。其乱,则商路受阻,民生凋敝,地方不稳,更易滋生事端,牵连甚广。世子心系百姓,自然不愿见此局面长久。凉州乱局一日不平,便如芒刺在背,于殿下心中,岂非一患?如今匪患渐平,凉州初定,殿下亦可稍安。”
他并未就此打住,反而更进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更何况,当初郁同知能离京外放凉州,其中关节,殿下亦曾暗中相助,只为改变凉州那潭死水。殿下所求的凉州之变,如今,顾某算是替殿下开了个头?”
此言一出,裴戬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他自认行事隐秘,当初利用朝中人脉,不着痕迹地推动郁承年外放凉州,意在打破凉州旧有格局,引入一股清流。
此事做得极为小心,本以为天衣无缝,却万万没想到,竟被顾辞如此轻描淡写地道破。
顾辞是如何知晓的?他知道了多少?
他对自己的图谋又了解到了何种地步?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裴戬的脊背。
他沉默着,目光与顾辞在宫门外无声地对峙。
“顾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良久,裴戬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本世子受教了。”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朝着等候在宫门外的自家马车走去。
顾辞站在原地,目送裴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