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香里的光阴
王伯总说他的面馆在呼吸。不是擀面杖滚动的咚咚声,也不是灶台汤罐的咕嘟声,是案上那本翻烂的记菜单,是抽屉里压着的旧面票,是窗台砖缝里嵌着的半粒花椒。
今年小满那天,面馆的擀面杖突然卡了。枣木擀杖悬在面案上,像根停在麦田里的木犁。王伯踩着条凳去揉面团,白围裙的口袋里掉出片葱花。“1993年也有这样的热风,”他往擀杖上抹菜籽油,“那时候你爷爷在后厨烧火,我蹲在案前醒面团,擀面杖就是这样咚咚响,像在数落在屋檐上的蝉鸣。”
擦擀杖时滚出粒茴香。王伯捏在指尖搓了搓,忽然笑出声。说这是我八岁时塞进去的,那天家里包茴香饺子,我偷偷藏了一把,一把撒进了巷口的花坛,一把就塞进了擀杖的裂缝。“你说要给擀面杖喂点香的,不然它总把面团擀得没滋味。”
我蹲在地上捡面屑,发现面案刻着行小字:1981.3.12。这串数字在木纹里藏了四十多年,像条晒暖的河。王伯说这是面馆开张时凿的,当时街上有三家面馆,他选了离菜市场最近的这间。“那时候觉得日子要过得实在,连面粉都得带着麦香。”
修汤罐的师傅来那天,王伯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没有工具,是用细麻绳捆着的面票,是泛黄的赊账条,是爷爷去乡下收麦子带回的麦穗,穗尖都磨成了圆弧。“这张赊账条是你爸年轻时写的,”他抽出张糙纸,上面的铅笔字洇着油痕,“那时候他在工厂加班,总让同事来赊面,说发了工资就还,结果一赊就是半个月。”
师傅给汤罐补锡时,灶边的老座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像谁在热气里清了清嗓子。王伯的手指顿了顿,摸到面案边缘的凹痕——那是 2008年雪灾时,来避寒的路人坐出的印记。“当时以为面案要压垮,”他用指腹摩挲着凹痕,“没想到冻住的是门前的路,面馆在暖烘烘的屋里还能开,就是擀面杖的声音变沉了,像个喝了面汤的老人。”
擀面杖重新滚动时,暮色正好漫过油布帘。王伯把茴香撒进面团,说要留着给擀面杖当念想。我看着擀杖压过面团混着麦香,忽然明白擀面杖擀的从来不是面皮。它在擀着清晨磨面的石磨声,擀着午后切菜的菜刀声,擀着所有被岁月冲淡的烟火气,然后把它们揉成面香,藏在时光的褶皱里。
现在面馆的擀面杖又开始咚咚作响,比从前更沉稳。有时深夜路过,能看见窗纸上晃动的灯影,像盏守夜的马灯,光晕轻得能接住飘落的星光。上周我在面案发现新的刻痕,是王伯用刀划的:2024.5.20,小孙子来学擀面条。
原来时光从不是流走的面汤。它是间老面馆,把所有零碎的日子揉成面团,最后从蒸腾的面香里,从王伯的皱纹里,从茴香裂开的缝隙里,渗出些暖融融的东西。是午后两点的阳光,是面碗里的葱花,是我掌心里那道被擀杖磨出的浅痕。
面馆的老汤罐总在清晨泛着光。紫铜罐被熬得发亮,像块浸了几十年骨香的琥珀。王伯说这汤罐从开张用到现在,里面的老汤续了又续,有筒骨的醇厚,有鸡架的清鲜,有火腿的咸香。“你奶奶在世时总爱往汤里添东西,”他往罐里撒姜片,“有次放了把枸杞,说喝面汤也该补补身子。”
墙角的竹筐里总堆着新摘的青菜。有时是油麦菜,有时是小油菜,都是城郊菜园送的。王伯每天天不亮就挑菜,说新鲜菜才能带出面香。“你妈妈小时候总偷拔筐里的菜,”他择着菜根,“有次把菜心扔进客人的面碗,客人倒笑,说这面里有了田埂的气息。”
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后院的篱笆。王伯蹲在泥里捡竹片时,发现砖缝里嵌着个瓷勺。豁口的青花勺,勺底印着“福”字。“这是你爷爷年轻时丢的,”他用清水洗了洗,“那时候给赶早班的工人端面,把勺子藏在砖缝里,说等攒够钱换套新餐具就取回来,没想到一藏就是三十年。”
现在每到清晨,面馆就飘起面香。王伯站在面案前擀面条,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和老面案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浸了油香的旧画。我看着他把擀好的面条下进汤锅,忽然明白那些旧物件从来不是摆设。擀面杖擀着的是光阴,汤罐里熬着的是故事,连砖缝里的瓷勺,都在悄悄数着面馆里的日升月落。
面馆的门槛总在雨天积着水。青石板被踩得发亮,像块被抚摸了半世纪的玉石。王伯说这门槛见过太多食客,有背着书包来吃早饭的学生,有扛着工具来填肚子的工匠。“你小时候总爱在门槛上坐,”他用布擦着门槛,“有次把面汤洒在上面,却拍手笑,说门槛喝了面汤,就能长得更结实。”
灶台上的旧油瓶总插着双竹筷。是给客人试汤用的,谁要是觉得咸淡不合适,王伯就再添点料。“你外婆总爱用这双筷子尝面,”他拿起竹筷搅了搅汤锅,“有次说汤里该多放胡椒,说辣乎乎的才够劲儿。”
前几天整理储物间,发现个旧木箱。里面装着些老物件,有爷爷的磨面石,有王伯的切面刀,有妈妈小时候用的搪瓷碗。“这碗是你满月时用的,”王伯拿起个小花碗,“第一次给你喂面汤,只敢盛半勺,怕烫着你。”
如今面馆的生意不如从前,但王伯依旧每天开门。他说面馆就像个老伙计,只要冒烟,就有人来凑热乎。有时是来吃头锅面的老街坊,有时是来拍照片的年轻人,有时只是来蹭暖的流浪猫。“面香能暖心,”王伯笑着往汤里撒葱花,“就像日子再淡,也总有口热乎的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