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气氛骤然紧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启明身上。
朱启明却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呵呵呵……温侍郎,高公公,”
他声音带着那么一点“无奈”,
“二位天使关心,末将感激涕零。只是这面罩……”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面罩,语气“悲怆”。
“实不相瞒,非是不愿,实是不能也。”
他叹了口气,
“早年流落海外,与红毛夷人争抢地盘,不幸中了他们的‘蚀骨毒烟’。这张脸……”
他摇摇头,话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早已面目全非,形同厉鬼。摘下面罩,恐惊吓天使,更恐……惊扰了营中将士的士气。”
他指了指张家玉手中的战报,
“末将这点伤痛,比起阵亡将士的断臂残肢,又算得了什么?将士们在前方浴血,末将岂能因一己之私,乱了军心?”
他避开了“身份”问题,将“不摘面罩”与“军心士气”和“将士惨状”挂钩,占据了道德高地。
对于温体仁和高起潜的窥探,朱启明心里一阵腻味。
狗日的!
这两老小子,战士的死活不关心一下!
老盯着我脸干嘛?
变态!
心念电转,他话锋陡然一变,语气变得“诚挚”而“恳切”:
“至于高公公想见识‘神兵利器’……”
朱启明摊开手,一副“我很想配合但实在为难”的样子,
“此乃师门秘传,更是海外匠人呕心沥血之作。其核心机巧,非特定传承法门不可驱动,强行为之,轻则损毁神器,重则……恐有反噬伤人之虞啊!”
他看向高起潜,眼神格外“真诚”:
“公公乃陛下心腹,万金之躯,若因末将之故稍有闪失,末将万死难辞其咎!这……这实在不敢冒险!公公若不信,末将营中尚有几件因操作不慎而损毁的残骸,公公可要……一观?”
他作势就要让人去拿“残骸”。
这招叫以退为进,直接把“危险”和“搞砸了算谁的”这两口大黑锅,“哐当”一声全砸高起潜脑袋上了,还暗示那“神器”娇贵得碰都碰不得。
温体仁心里“咯噔”一下:这些借口,等进了京,会不会又被他拿来糊弄皇上?
甚至……当成抗旨不遵的挡箭牌?
高起潜脸色顿时一僵,他可不想碰那些据说会“反噬”的邪门玩意儿!
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既是师门秘传,又如此凶险,不看也罢!不看也罢!”
温体仁忍不住对朱启明高看了一眼!
这家伙说话滴水不漏,话里头还夹着软钉子,看来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他强自镇定,再次充当和事佬,笑容和绚:
“将军忠勇体国,顾虑周全,本官明白。神器关乎国运,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他巧妙地转移话题,拿起张家玉呈上的战报,快速浏览着那“惨绝人寰”的描述,眉头紧锁,发出沉痛的叹息:
“唉!将士们受苦了!如此惨烈,实乃国之殇痛!将军放心,此报本官必当亲自呈送御前,泣血陈情!粮饷、军械、医药,朝廷定当优先筹措,火速拨付!绝不让忠勇将士流血又流泪!”
他绝口不再提面罩和神器,转而详细询问起俘虏情况,尤其是阿敏阿巴泰的状态、建奴动向以及南山营下一步的打算。
问题刁钻而绵密,试图从朱启明的回答中捕捉蛛丝马迹,同时也评估着南山营在朱启明离开后的状态——
这关乎皇帝能否真正控制这支强兵。
朱启明心里暗笑。
哼,老小子,想套老子话,想屁吃!
朱启明化身太极宗师,该说的说得滴水不漏。
不该说的,统统推给“军情机密”或“尚未探明”,滑不留手。
高起潜在一旁黑着脸,几次想插话刁难,都被温体仁用眼神或话题岔开。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他贪婪的目光在缴获堆里逡巡,盘算着回京后如何添油加醋地告状!
同时也在寻找着能捞一把的机会。
就在温体仁看似“满意”,准备结束这场暗流涌动的会面时,高起潜眼珠一转,忽然指着帅帐角落一个被布幔半遮的箱子。
那里面装着几件从阿敏大帐缴获的、极其华美贵重的金器和玉雕。
“咦?朱将军,”
高起潜拖着长腔,皮笑肉不笑,
“那箱子里的玩意儿,看着倒像是宫里流出去的样式?将军缴获建奴,自是功劳。
不过嘛……
按规矩,这等疑似御用之物,是否该由咱家这‘内臣’先过过目,查验清楚,以免……混淆了宫闱之物?”
这是赤裸裸的索贿和刁难!
暗示朱启明私藏“御物”,想顺手牵羊,更要压朱启明一头!
温体仁眉头微蹙,但并未立刻阻止,显然也想吃个大瓜。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
朱启明却笑了。
隔着面罩都能感受到那笑声里的冰冷和嘲弄。
“高公公好眼力!”他声音陡然拔高,
“那正是镶蓝旗旗主阿敏贝勒心爱之物!据俘虏交代,此乃当年沈阳陷落时,阿敏从抚顺驸马府中亲手抢来的!上面还沾着……”
他猛地指向高起潜,声音微颤,饱含悲愤与杀意,
“沾着我大明宗室的血!是国仇家恨的见证!”
他踏前一步,铁甲铿锵,咄咄逼人:
“公公既认得是宫中之物,想必更知此乃血泪所凝!末将本欲将其与阿敏一同押解进京,献于太庙,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以奴酋之血,洗刷此物之耻!”
他死死盯着高起潜,一字一句地问道:
“莫非……公公觉得,此物不该供奉太庙,告慰英灵?还是说……公公想替建奴,提前‘保管’这血证?!”
杀人诛心!
“你……你血口喷人!”
高起潜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差点绊倒,指着朱启明的手指都在发抖,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朱启明扣过来的这顶“通敌”、“不敬祖宗”的大帽子,他一个无根无底的太监,哪里敢接?!
一旁的温体仁也唰的一下变了脸色,连忙厉声呵斥:“高公公慎言!”
随即对朱启明拱手,语气郑重而急切:“将军息怒!高公公绝非此意!此等血证,自当供奉太庙,以慰英魂!将军处置,极为妥当!”
他深知,再让高起潜胡搅蛮缠下去,不仅捞不到好处,反而可能彻底激怒这头煞气冲天的铁面猛虎,甚至把自己也搭进去。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快脱身,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朱启明那看似恭顺却深藏桀骜、手段狠辣难测的表现,以及他对“进京旨意”那“如期”二字背后难以揣摩的态度,火速密报给皇帝!
这个朱启明,滑不溜手,绝非池中之物,押解进京之路,恐怕不会平静!
皇帝那深沉的猜忌和“先斩后奏”的密令,此刻在他心中变得无比清晰而沉重。
一场精心策划的试探与刁难,在高起潜灰头土脸、温体仁心中凛然且归心似箭中,草草收场。
钦差队伍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这座煞气弥漫、充满压迫感的南山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