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如潮退去,残光中,沈砚缓缓倒下,云栖扑过去接住他,指尖陷进他染血的衣襟——布料湿冷黏腻,血丝在指缝间拉出细线,像被踩碎的蚯蚓。
周药师跪地探脉,手指微抖,一语如冰坠地:“心脉将竭,经脉断了三处。”话音落时,药囊翻倒,玉瓶滚落,碎了一地清寒声响,碎瓷溅起的尘灰混着药香,在鼻尖留下一丝苦涩的凉意。
云栖没应声,只把脸贴上沈砚的肩,像要替他挡住这世间的寒。
粗麻衣料磨着她的脸颊,带着铁锈与血的气息,而他微弱的呼吸拂过她耳畔,烫得像灶膛里未熄的余烬。
血从他额角蜿蜒而下,流进她眼底,烫得惊人,咸涩的液体模糊了视线,却烧得她瞳孔发颤。
石墙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像老屋漏雨时檐角剥落的泥皮;柳仙子的咳嗽声从五丈外传来,干涩如枯叶刮过青石,每一声都牵动着残破的空气。
云栖眼角余光瞥见那抹素白身影扶着断簪坐起,发间落了层黑灰,倒像极了去年霜降后她撒在菜畦里的草木灰——那灰落在冻土上,第二天却催生出嫩绿的荠菜芽。
胡道长正用袖口蹭脸上的铜渣,每蹭一下就抽口冷气,铁腥味混着焦皮的臭味在风里飘散;蔡道长裹着烧焦的道袍结印,补丁摞补丁的中衣被风掀起,露出腰侧狰狞的烫伤——那是方才护盾反震时被余波扫到的,皮肉翻卷如煮烂的芋头,触之必痛入骨髓。
\"看!\"顾师姐突然喊,声音里带着破音,像绷到极限的琴弦。
云栖抬头,黑雾里的护盾不知何时又凝实了,紫芒流转的符纹比之前更密,嗡鸣声低沉如蜂群振翅,像极了她用竹篾编的菜筐,每根纹路都绞得死紧,光纹交错处,空气微微扭曲,仿佛蒸腾的暑气。
冯书生不知何时爬到了高处的断墙上,指尖抵着太阳穴,灵力在眉心凝成淡青色光团——他在\"听\"能量波动。
风掠过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而他额角青筋微跳,像是被无形的犁沟划过。
\"像...像春播时的地力循环。\"冯书生突然开口,光团\"啪\"地碎裂,如冰珠坠地,\"护盾的能量不是死的,是在自己转,从东边吸,往西边吐,跟田垄里的肥力流动一个道理!\"
吕书生猛地翻起怀里的古籍,泛黄的纸页被灵力掀得哗哗响,纸边割过他虎口,留下一道细红的痕:\"《神农秘录》里说过,上古农阵的核心就是'循环养气',用天地生机做轮,用万物灵气做轴——\"
\"那要是这轮卡住了呢?\"罗书生突然插话,他蹲在吕书生旁边,指尖点着古籍上的虫蛀痕迹,那洞眼歪斜如旱裂的田缝,\"我家祖宅有本《灾田志》,写过涝年的稻田——水脉太匀,反而涝死禾苗。
若能让护盾的能量循环'失衡'...\"
云栖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像春雷滚过地底。
她望着护盾上流转的紫芒,眼前闪过去年大旱时的菜田:她在田垄间挖了深浅不一的引水沟,让肥力厚的地方多渗水,薄的地方少渗,结果最蔫的菜苗反而最先挺了腰杆——那嫩茎破土时的脆响,她至今记得。
\"养分失衡。\"她脱口而出,掌心的金种突然发烫,像刚从热灰里扒出来的红薯,烫得她掌心发麻,却带着熟悉的生机,\"如果往循环里掺进相反属性的能量,就像往肥田撒碱土——\"
\"会打乱它的吸收节奏!\"石谋士眼睛一亮,他蹲在云栖脚边,膝盖上摊着作战图,炭笔在\"护盾节点\"处重重画了个圈,笔尖几乎戳穿纸背,\"需要汪药师炼反属性丹药,蔡道长布注入阵,再有人搅乱敌方注意力...\"
\"我去。\"
沙哑的男声惊得云栖一颤。
沈砚不知何时醒了,眼尾还沾着血痂,却强撑着撑起半张身子,玄铁枪在地上戳出个深洞,枪尖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另一只手仍被云栖攥着,指腹轻轻蹭过她掌心的金种,像在摸自家田垄里刚冒头的稻芽——那触感温软而坚定,带着泥土的粗粝与生命的韧劲。
\"我带铁师姐和陈将军的人去搅局。\"沈砚咳了两声,血沫溅在云栖袖口,温热黏稠,\"那黑雾里的东西要护着护盾,我们闹得越凶,它越分不出神。\"
云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药堂偷听到的闲言——说执法堂堂主沈砚冷血,审犯人时连哭求的小徒弟都不肯松刑。
可此刻他眼尾发红,盯着她的眼神比她守了三夜的菜窖还烫,那目光像晒透的麦场,沉甸甸压着她的肩。
\"好。\"她应得利落,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指尖触到他干裂的唇,\"你闹得越狠越好。\"
汪药师的丹炉在二十步外支起来了,红泥炉里的火焰舔着丹鼎,发出“噼啪”的轻响,热浪扑面,逼得人后退半步。
他额角的汗滴进炉灰,溅起细小的火星,像夏夜田埂上乱跳的萤火。\"需要三株赤焰草,两钱冰蚕泪!\"他扯着嗓子喊,顾师姐立刻从储物袋里扔出个青布包,\"接着!\"
蔡道长的阵法在护盾正下方铺开,他脱了烧焦的道袍,只穿中衣,指尖蘸着自己的血画阵纹——血是朱红的,混着他腰间常年系着的艾草香,在青石板上开出妖异的花,每一道纹路画下,空气都微微震颤,像犁过松土的犁铧。\"阵成!\"他大喝一声,最后一笔点在阵眼,整个人晃了晃,被胡道长眼疾手快扶住,掌心还残留着血墨的腥气。
沈砚的玄铁枪挑飞块碎石,铁师姐的刀跟着劈向黑雾,陈将军的银枪裹着雷音:\"仙门弟子,跟我冲!\"二十几道身影如离弦之箭,瞬间搅乱了黑雾的节奏——云栖看见黑雾里伸出几只青灰色的手,又急又乱地去抓他们,倒像极了她去年赶麻雀时,那些慌慌张张撞网的家伙,扑腾着翅膀,却逃不出网眼。
\"丹成!\"汪药师掀开丹鼎,九颗幽蓝丹药浮在半空,像九颗泡在冰泉里的葡萄,寒气逼人,连呼吸都凝出白雾。
蔡道长的阵纹泛起蓝光,丹药\"咻\"地钻进阵眼,顺着纹路往护盾涌去。
护盾的符纹突然抖了抖,嗡鸣声变得滞涩,像老牛拉磨时卡了石子。
冯书生的\"听\"术又起,这次他的光团是浑浊的灰:\"循环慢了!
东边吸不进,西边吐不出,像...像被稗草缠住根的稻子!\"
云栖攥紧缠丝诀,灵力顺着指尖往上涌。
金种的光已经亮得刺眼,她能清楚感觉到那光里带着稻苗拔节的脆响——去年她用这光催熟过被霜打的白菜,今年...该轮到这破护盾了。
\"叶护法!
柳仙子!\"她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锐芒,像锄头划过硬土,\"跟我冲!\"
叶护法的拳风裹着更烈的焰,这次不是红的,是金的,像晒透的麦芒,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柳仙子的光刃不再透明,凝着淡绿的光,像刚抽穗的稻茎,割过空气时发出“嘶”的轻响。
云栖的缠丝诀缠上护盾裂痕,这次不是钻,是拧,像拧干浸透的麻布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金种滚烫如炭。
\"咔——\"
比之前更响的碎裂声,如冰河乍裂。
云栖看见护盾上裂开蛛网大的缝,紫芒从缝里漏出来,落在地上烧出焦黑的坑,青石板“滋滋”作响,冒出刺鼻的白烟。
顾师姐的尖叫混着胡道长的欢呼,吕书生的古籍\"啪\"地合上——他说这是\"破阵先兆\"。
可就在这时,黑雾里的笑声突然变了。
不再是指甲刮铜盆,而是低沉的、像老树根在地下摩擦的轰鸣,震得人牙根发酸。
云栖的后颈突然冒起冷汗,那是她在菜窖里闻到过的味道,是暴雨前泥土翻涌的腥,是大祸临头的兆。
\"退!\"沈砚的吼声穿透轰鸣。
云栖转头,正看见黑雾里凝聚起一道光柱。
那光不是紫的,是黑的,黑得发蓝,像最深的夜沉进了墨汁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光柱粗得能罩住三亩菜田,尖啸着劈向他们,所过之处,青石板熔成铁水,断墙化为齑粉,热浪扑面,连睫毛都卷了边。
叶护法的火焰撞上去,像水滴进油锅;柳仙子的光刃扎进去,像麦秆戳进岩石。
云栖想躲,可那光柱的影子已经罩住她的脚面——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菜窖的冰裂时也是这样,先是细缝,然后\"轰\"地一声,整窖的白菜都被埋进冰里。
沈砚的玄铁枪突然横在她面前。
他不知何时冲了回来,发带散了,玄铁枪上的符纹全被震裂,像她去年被雷劈断的竹篱笆,焦黑的断口还冒着青烟。\"躲我后面。\"他说,声音轻得像吹过稻穗的风。
云栖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咸涩地滑进嘴角。
她想起第一次见沈砚时,他站在杂役院门口,玄铁枪戳地,说\"偷懒的杂役该罚\";想起他偷偷往她菜筐里塞灵肥,说是\"执法堂查抄的赃物\";想起他在她被药堂弟子刁难时出现,枪尖挑开对方的剑,说\"她种的灵米,够整个仙门吃三年\"。
黑雾里的光柱更近了。
云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打谷场上的连枷,一下一下,又重又急,震得耳膜发痛。
她望着沈砚被血染红的后颈,突然想起金种最开始的光——那是她在菜地里捡到的,像颗埋在泥里的珍珠,她每天给它浇水,施肥,跟它说\"你要发芽啊\"。
现在,这光已经亮得能照亮整个战场。
云栖突然笑了,她把沈砚往旁边一推,自己迎向那道黑光。
金种的光从她掌心炸开,带着稻花的香,麦芒的锐,菜苗破土的力——那是她种了十年的希望,是她在泥里打了十年滚攒下的底气。
\"我们种的东西,\"她轻声说,声音混着光柱的尖啸,\"该结果了。\"
黑芒与金光相撞的瞬间,云栖听见了爆炸声。
但那声音很远,像隔了座山。
她看见沈砚在喊她,嘴型是\"云栖\";看见叶护法的火焰重新烧起来,是更亮的金;看见柳仙子的光刃穿透黑雾,是更浓的绿。
然后,她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