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初刻,拒马河畔。
天地间只剩下风的怒号与冰河的呜咽。宽阔的河面被一层泛着青黑色幽光的厚冰覆盖,但冰层之下,是奔腾不休、暗流汹涌的浊流。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地穿透甲胄,刺入骨髓。
河对岸,袁军沿南岸构筑的连绵营垒在风雪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点点篝火警惕地扫视着冰封的河面。更远处,涿郡城巨大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河北岸,一片被狂风卷得相对干净、便于展开的冰滩上,八千冀州精锐如同黑色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风雪中。
高顺的陷阵营两千重甲步卒居中,玄甲厚重,面甲低垂,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如铁的眸子。他们手中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陌刀——长逾丈二,刃宽如掌,寒光凛冽——此刻刀柄深深插入冰面,如同钢铁森林。
张辽本部六千精锐步卒分列两翼,强弓劲弩引弦待发,长矛如林,盾牌如墙。肃杀之气凝结如冰,比这腊月的寒风更令人窒息。
刘晔裹着厚重的皮裘,脸色冻得青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蹲在一处临时用厚毡围起的避风处,面前摊开数张绘满标记的图纸,手指在图纸和旁边几个冒着热气、由工匠日夜赶制出来的精巧滑轮组与铁制冰锥之间快速比划着。
“文远将军!伯平将军!浮桥铺设,关键在于‘快’与‘稳’!冰层虽厚,然河心水流湍急处冰情复杂,恐难承重!浮桥不能直铺河心,需沿北岸浅水区,斜向对岸鹰愁涧下游那片相对平缓的冰滩!路线已标定!以巨木为骨,铁索为筋!每铺设一段,立刻用此特制冰锥,”
他拿起一根尾部带着巨大倒刺、头部尖锐如凿的沉重铁锥,“以重锤猛力钉入冰层深处!再辅以铁链与岸上固定桩相连!如此,虽不能如平地,但足供大军快速通过!然,此乃与时间赛跑!袁军斥候非聋非瞎,一旦惊动南岸主力,万箭齐发,浮桥即成修罗道!”
张辽与高顺并肩而立,玄甲上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张辽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风雪,死死锁定着对岸鹰愁涧那如同鹰喙般突出、扼守要冲的险峻山崖轮廓。他声音沉稳如铁:“子扬先生放心!浮桥铺设之时,便是强弩营发威之刻!伯平!”
高顺微微颔首,面甲下传出冰冷如金铁摩擦的声音:“末将在。”
“浮桥初成,陷阵营为锋矢!陌刀开道,不计代价,抢占涧口滩头!为后续步卒打开通路!可能做到?”
“人在路开!”高顺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却重逾千钧。
“好!”张辽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寒光,“强弩营!目标南岸袁军前沿营垒、箭楼!三轮覆盖!压制射击!为工兵争取时间!”
“得令!”强弩营统领嘶声应诺。
“工兵营!上浮桥!”刘晔猛地站起,不顾寒风灌入皮裘,厉声高喝!
“呜——呜——呜——!”凄厉的号角骤然撕裂风雪的呜咽!
“嗡——!”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时,后方强弩阵地上,数百张蹶张重弩与数千张强弓同时激发!密集如蝗的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亡的铁幕,瞬间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天空,狠狠砸向拒马河南岸袁军的营垒!箭矢撞击盾牌、木栅、皮甲的沉闷声响,以及猝不及防的袁军士兵发出的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快!快!快!”工兵营校尉赤红着眼睛嘶吼!数百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精壮汉子,如同不知疲倦的巨蚁,扛着沉重的巨木、铁链、厚木板,冒着对岸零星射来的反击箭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上冰面!
他们三人一组,两人抬巨木定位,一人抡动巨锤,将特制的冰锥狠狠砸入冰层!铁链哗啦啦作响,将浮桥骨架与岸上的固定桩牢牢连接!厚实的木板被迅速铺设在巨木骨架上!简易却致命的浮桥,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在冰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对岸延伸!
“敌袭!敌袭!冀州贼渡河了!”南岸袁军终于彻底反应过来!示警的锣声、号角声疯狂响起!更多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营垒后方射来!不断有铺设浮桥的工兵中箭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木板和脚下的冰面!但后面的人立刻嘶吼着补上位置,如同扑火的飞蛾!
“强弩营!压制!压制!”张辽的吼声在箭矢破空声中依旧清晰!强弩营的箭雨更加密集,死死压制着南岸冒头的袁军弓手,为工兵争取着每一息宝贵的时间!
“将军!浮桥已通三分之二!”工兵校尉浑身浴血,嘶声回报,声音带着狂喜与悲怆!
“伯平!”张辽猛地看向高顺!
高顺早已按捺不住!他猛地一拉面甲,露出一张疤痕纵横、如同刀削斧劈般冷硬的面容,眼中燃烧着狂热的战意!“陷阵——!”
“有死无生——!”两千重甲陌刀手齐声怒吼,声浪震得浮桥上的冰碴簌簌落下!
“随我——破阵!”高顺手中那柄沉重的陌刀猛地向前一指!他第一个踏上了那沾满同袍鲜血、尚未完全铺设到对岸的浮桥!沉重的铁靴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陷阵!陷阵!陷阵!”两千名陌刀手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紧随高顺之后,踏上了浮桥!巨大的重量让浮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层下传来令人心悸的“咔嚓”声!但陷阵营的脚步坚定如磐石,每一步踏下,都带着决死的意志!
“放箭!放箭!射死他们!”南岸袁军前沿守将惊恐地嚎叫!更加密集的箭雨如同泼水般射向浮桥上的钢铁洪流!
“笃笃笃笃!”箭矢如同暴雨般钉在陷阵营士兵厚重的玄甲和巨大的塔盾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沉闷声响!火星四溅!少数箭矢刁钻地穿过盾牌缝隙,射中甲胄薄弱处,带起一蓬蓬血花!不断有士兵闷哼着倒下,沉重的身躯砸在浮桥上,鲜血迅速在冰冷的木板上蔓延、冻结!但整个陷阵营的阵型没有丝毫混乱!后排士兵立刻踏着同袍的鲜血与尸体,沉默地补上前排空缺!陌刀如林,依旧指向前方!
“稳住!稳住!顶住浮桥!”工兵营的汉子们眼含热泪,在箭雨中嘶吼着,用血肉之躯死死扛住浮桥两侧,甚至跳入刺骨的河水中,用肩膀顶住摇晃的桥基!
终于!高顺第一个踏上了拒马河南岸的土地!冰冷的泥泞瞬间没过脚踝!他眼前,是密密麻麻、挺着长矛、面目狰狞的袁军步卒方阵!如同钢铁的荆棘丛林!
“陌刀——!”高顺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
“风——!”两千名陷阵死士齐声应和!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撕裂天地的飓风!
“斩——!!!”随着这声震彻冰河的咆哮,两千柄寒光凛冽的陌刀,如同整齐划一的雷霆,自半空中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悍然劈落!
“轰——!!!”那是血肉之躯被巨力瞬间斩断、撕裂、碾碎的恐怖声响!如同千百根巨木同时被劈开!挡在最前方的袁军步卒,无论是坚固的盾牌、还是精良的皮甲、亦或是血肉之躯,在无坚不摧的陌刀之下,如同朽木败革!瞬间!盾碎!甲裂!人亡!
刀光过处,一片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枝败叶,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泼洒在冰冷的河滩上!瞬间将洁白的雪地染成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沼泽!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冲天而起!
仅仅一轮劈斩!袁军前沿一个完整的千人方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过,瞬间崩塌!阵型被硬生生劈开一道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缺口!缺口后方,幸存的袁军士兵望着眼前如同地狱修罗般的景象,望着那寒光闪闪、滴淌着粘稠血浆的恐怖陌刀丛林,望着那些如同钢铁怪物般沉默推进的重甲士兵,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崩溃!
“魔鬼!他们是魔鬼!”凄厉的尖叫划破战场!
“推进!凿穿他们!”高顺浑身浴血,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的魔神,手中陌刀再次扬起!陷阵营踏着脚下的血肉泥泞,如同沉默的绞肉机,一步一斩,坚定不移地向着鹰愁涧的入口碾压而去!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血肉残骸和彻底崩溃的敌阵!
“杀进去!抢占鹰愁涧!”张辽率领六千步卒主力,紧随着陷阵营用血肉劈开的血路,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澎湃地冲上了南岸!长矛手挺矛突刺,弓弩手箭如飞蝗,刀盾手凶狠劈砍,迅速扩大着滩头阵地,将陷入混乱的袁军前沿部队分割、包围、歼灭!
“顶住!给我顶住!放滚木礌石!堵住涧口!”袁军后阵督战的偏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鹰愁涧那狭窄的入口两侧崖壁上,早已准备好的袁军弓弩手和投石兵开始发威!滚木礌石轰隆隆地砸落,箭矢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试图封锁这唯一的通路!
“举盾!”张辽厉喝!步卒们纷纷举起大盾,密集的盾牌瞬间在涧口前形成一片钢铁的穹顶!滚木礌石砸在盾牌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不断有盾牌碎裂,士兵被砸成肉泥!箭矢钉在盾牌上,如同密集的鼓点!
“陷阵营!破开它!”高顺的怒吼在盾阵后方响起!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陌刀手们的咆哮压过了落石的轰鸣!他们无视头顶落下的死亡阴影,巨大的陌刀再次扬起!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涧口那被袁军用巨石和巨木临时封堵的障碍!
“斩——!!!”沉重的陌刀带着无匹的力量,狠狠劈砍在粗大的原木和坚硬的岩石之上!木屑纷飞!火星四溅!巨大的原木被硬生生劈裂!沉重的岩石在巨力轰击下崩开裂纹!
“再斩!”又是一轮整齐划一的劈砍!如同巨神挥动开山斧!堵塞涧口的障碍物在陌刀恐怖的破坏力下,迅速瓦解、崩塌!
“冲进去!”高顺第一个顶着不断落下的礌石箭矢,从被劈开的障碍缺口处,悍然冲入了鹰愁涧那狭窄、幽暗、杀机四伏的咽喉要道!
“杀——!”陷阵营如同黑色的铁流,紧随其后,涌入涧中!张辽率领步卒主力,顶着巨大的伤亡,也奋力向涧口挤压!
涧内,战斗瞬间进入最惨烈的白热化!
鹰愁涧,名不虚传!两侧崖壁陡峭如削,高达数十丈,猿猴难攀。最宽处不过二十余步,狭窄处仅容数人并行。此刻,袁军早已在崖顶和狭窄的通道上布满了伏兵!滚木礌石如同暴雨般从两侧崖顶疯狂砸落!燃烧的火油罐带着死亡的呼啸落下,在狭窄的通道内爆开一片片火海!箭矢更是如同飞蝗般从四面八方射来!
陷阵营的重甲和巨盾在狭窄地形中反而成了累赘!不断有士兵被巨石砸扁,被火油吞噬,被冷箭射中面门!尸体迅速堆积,堵塞着通道!鲜血顺着冰冷的岩石缝隙流淌,瞬间又被冻成暗红的冰棱!
“陌刀手!结阵!向上!清剿崖顶!”高顺的声音在混乱的厮杀和落石的轰鸣中嘶哑响起!他身中数箭,甲胄破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但眼神依旧凶悍如狼!
幸存的陌刀手立刻改变战术,三人一组,背靠背,巨大的陌刀不再用于劈砍前方,而是如同巨型的钩镰枪,奋力向上挥舞、劈砍、勾拉!试图攻击那些探出身子投掷礌石的袁军!
同时,张辽指挥步卒中的精锐攀岩好手,口衔短刃,利用岩缝和凸起的岩石,如同壁虎般向上攀爬,与崖顶的袁军展开近身搏杀!每向上一步,都洒下滚烫的鲜血!
战斗变成了最原始、最残酷的消耗战!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反复浸透、冻结!狭窄的涧道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机!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填平了坑洼的地面。冀州军的推进变得异常缓慢而艰难,每一步都踏着同袍的尸骨,承受着来自头顶和前方死亡的洗礼。
“将军!袁军援兵!从涿郡和范阳方向!黑压压的!至少两万!已经压过来了!距离涧口不足十里!”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冲破重重阻隔,扑到正在指挥步卒强攻一处崖顶据点的张辽面前,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张辽猛地抬头,望向涧口方向!风雪中,虽然视线受阻,但大地那沉闷而密集的震动,如同无数面巨鼓在远方擂响,清晰地传来!那是大规模骑兵和重步兵行进的声音!袁绍的援兵,终于来了!而且来势汹汹!
绝境!真正的绝境!
前有坚壁高垒,后有追兵如潮!八千将士,深陷死地!
张辽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热血和冰碴,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烧起更加炽烈、近乎疯狂的火焰!他猛地拔出深深插入一名袁军尸体中的佩刀,刀锋指向鹰愁涧那如同鹰喙般指向天空的最高点,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冀州将士耳边:
“诸君!听见了吗?!袁绍的援兵来了!他们以为,能把我们困死在这鹰愁涧!他们以为,能夺回这咽喉要道!”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沾满血污、疲惫不堪却依旧闪烁着不屈光芒的脸庞,扫过高顺那如同血人般依旧挥舞陌刀的身影,扫过陷阵营士兵踏着尸体向上攀登的决绝!
“告诉他们!妄想!”张辽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彻峡谷的咆哮:“此地!鹰愁涧!从我们踏进来的那一刻起——”
“它就不再是袁绍的屏障!”
“它是我们冀州军的坟场——”
“也是他袁本初大军的葬身之地!!!”
“死战——!”高顺的怒吼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第一个响应!
“死战!死战!死战!”所有还能站立的冀州将士,无论重伤轻伤,无论陷阵步卒,齐声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悲壮到足以令鬼神哭泣的洪流,狠狠撞击在两侧陡峭的崖壁之上,激起阵阵回响,甚至压过了袁军援兵逼近的沉闷蹄声!
“刘晔先生!”张辽猛地看向一直在后方指挥强弩手和工兵,用弓弩和简易抛石机竭力压制两侧崖顶的刘晔,“鹰愁涧制高点!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把‘罗’字大旗插上去!要让袁绍的援兵,让涿郡城头的逢纪郭图,让整个幽州都看到——”
“我冀州军旗——已在鹰愁涧巅!”
“文远放心!”刘晔双目赤红,早已不顾文人仪态,嘶声吼道:“工兵营!跟我上!死也要把旗插上去!”
惨烈到极致的争夺战,在鹰愁涧的每一个角落,在陡峭的崖壁上,在狭窄的通道中,在通向最高点的羊肠小道上,达到了最血腥的高潮!冀州军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爆发出最后的、也是最凶悍的力量!用牙齿咬,用指甲抠,用身体去撞!用同袍的尸体做阶梯,用敌人的血肉做铺垫!一寸一寸,向着那象征着胜利与死亡的制高点,发起决死的冲锋!
当第一缕惨淡的冬日阳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洒落在被鲜血和硝烟染红的鹰愁涧时。
一面残破不堪、布满箭孔和灼烧痕迹,却依旧倔强地猎猎飞舞的赤底“罗”字大旗,在鹰愁涧那如同鹰喙般傲然指向苍穹的最高点——
在无数冀州将士浴血搏杀、用生命开辟出的道路上——
在刘晔亲手扶正、被数名工兵用身体死死护住的旗杆上——迎着凛冽的寒风与漫天的风雪——轰然升起!
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如同泣血的宣言,傲然矗立在拒马河畔,涿郡之侧,向整个幽州大地,昭示着——鹰愁涧,已落入冀州军之手!
八千将士,以血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