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子时。居庸关东侧,一道被积雪半掩的隐秘隘口。寒风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甲胄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漆黑,唯有关墙残破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张绣勒马立于隘口阴影之下,全身覆着与雪地同色的厚重白毡,连座下那匹神骏的河西大马也被白布包裹,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马眼。
他身后,两千名同样伪装到牙齿的精锐——两千剽悍的西凉铁骑——如同雪地中凝固的幽灵。无人言语,只有粗重的呼吸凝成白雾,瞬间又被狂风撕碎。战马不安地刨着蹄下的冻土,鼻息喷吐着浓重的白气。
“将军,时辰到了!”副将雷叙压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张绣猛地一挥手,动作干脆利落,毫无迟疑!他当先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如同离弦之白箭,悄无声息地滑入隘口外那无边无际的风雪夜幕之中!两千骑紧随其后,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松软的积雪上,只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噗噗”声,瞬间便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整个队伍如同一条在暴风雪中潜行的白色巨蟒,迅速融入黑暗。
目标:东南,桃庄!
行军路线早已刻在张绣脑中:自居庸关东出,斜插向东南,避开涿郡守军正面的广阔平原,紧贴着那片被称为“死亡之泽”的督亢大泽北缘冰面而行!寒风卷着雪沫,疯狂地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视线被压缩到极限,往往只能看清前方数丈。士兵们不得不伏低身体,紧贴马颈,全靠前方向导手中微弱的风灯引路。
“将军!前方冰面有异响!”一名经验丰富的幽州斥候如同狸猫般从侧翼滑回,声音带着紧张。
张绣猛地勒马,整个队伍瞬间凝固。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隐约能听到冰层深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如同巨兽在冰下磨牙。
“绕!”张绣毫不犹豫,低吼下令。队伍立刻转向,在向导带领下,小心翼翼地绕开这片不祥的区域。
一名西凉骑兵的马蹄不慎踏中一处薄冰,“咔嚓”一声脆响,冰面瞬间碎裂!那骑兵连人带马惊呼着向下沉去!旁边数名同袍眼疾手快,猛地抛出绳索套住,众人合力,才在刺骨的冰水中将那惊魂未定的士兵和嘶鸣的战马拉了上来。整个过程无人喧哗,只有沉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快走!”张绣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停留。那落水的士兵被同伴粗暴地拉上另一匹备用马,继续前行。牺牲与意外,本就是奇袭的代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风雪似乎也小了一些,但寒意却更加刺骨。前方,影影绰绰的,一片巨大黑影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桃庄!空气中,甚至隐隐飘来一股干燥的谷物气息!
“下马!步行前进!解决外围哨卡!”张绣低声下令,声音如同淬了冰。
两千人如同鬼魅般散入枯败的芦苇丛和稀疏的灌木林。张绣亲自带着数十名最精锐的斥候和短刃好手,如同雪地中的狼群,悄无声息地扑向庄外几处隐约可见的岗哨木楼和巡逻火堆。
一个倚着拒马打盹的袁军哨兵,被冰冷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抹过喉咙,鲜血喷在雪地上,瞬间被冻成暗红的冰晶。木楼上的哨兵刚被寒风吹醒,揉着眼睛探出头,一支淬毒的弩箭便精准地钉入他的眉心!几支巡逻小队在换岗的间隙,被埋伏在雪堆后的悍卒猛地扑倒,短刀割断喉咙,连惨叫都未能发出!
张绣伏在一处雪坡后,锐利的鹰眼死死盯着桃庄。庄墙不高,但颇为厚实。墙内,数十座巨大的、覆盖着厚厚茅草和油布的圆形粮囤如同沉默的巨兽,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粮囤之间,可见稀疏的巡逻火把在移动。庄门紧闭,门楼上人影晃动。
“韩莒子……看来也非全无防备。”张绣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他看到了粮囤外围新挖的浅壕,以及墙头明显增多的弓弩手身影。但这,阻挡不了他焚粮的决心!
“雷叙!带五百骑,攻庄门!动静闹大点!吸引守军注意!”
“得令!”雷叙眼中凶光一闪,立刻点兵。
“其余人,跟我来!目标,东南角!”张绣低吼一声,猛地跃起,带着主力如同潮水般,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和尚未完全散去的风雪掩护,沿着庄墙阴影,向防守相对薄弱的东南角潜行!
几乎在张绣主力抵达东南角的同时!
“杀啊——!”雷叙率领的五百骑骤然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不再隐藏,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如同一条狂怒的火龙,从藏身的芦苇荡中狂飙而出!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庄门和墙头!战马嘶鸣,刀光闪烁,声势惊人!
“敌袭!敌袭!守住庄门!”桃庄内瞬间炸开了锅!锣声、号角声、惊惶的呼喊声撕破了黎明!墙头的弓弩手和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吸引,纷纷涌向正门方向!韩莒子愤怒的咆哮声隐约传来:“顶住!是冀州贼!守住大门!弓箭手!放箭!”
就在整个桃庄的注意力被正门雷叙的佯攻牢牢吸引的刹那!
张绣眼中厉芒爆射!“就是现在!上!”
数十架早已准备好的飞爪带着绳索,如同毒蛇般无声地抛上东南角的庄墙!数百名身手最矫健的幽州悍卒,口衔短刃,如同猿猴般沿着绳索飞速攀爬而上!墙头仅有的几名哨兵还未来得及示警,便被跃上墙头的悍卒扑倒,短刀瞬间结果了性命!
“打开庄门!快!”张绣亲自攀上墙头,手中那杆虎头湛金枪猛地一抖,将一个闻声赶来的袁军什长挑飞!他身先士卒,如同猛虎下山,带着精锐顺着马道杀向内侧紧闭的庄门!
“杀!杀进去!”墙下,主力骑兵已经点燃了携带的火把和浸满火油的布团!火光瞬间映红了风雪弥漫的黎明!
“轰隆——!”
沉重的庄门内侧门闩被数名悍卒合力撞断!巨大的庄门被猛地推开!
“西凉的儿郎们!随我——焚粮!”张绣一马当先,虎头湛金枪化作一道夺命的金光,瞬间洞穿两名试图阻拦的袁军!他纵马冲入庄内,直扑那近在咫尺、堆积如山的巨大粮囤!
“烧!给老子烧光它!”张绣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准备好的骑兵们如同脱缰的疯魔,将手中燃烧的火把、点燃的火油罐,疯狂地投向那些覆盖着厚厚茅草和油布的粮囤!硫磺焰硝被泼洒上去,遇火即燃!
“轰!”“轰!”“轰!”
如同点燃了数十座沉寂的火山!干燥的谷物、易燃的草料、浸透了火油的布匹,在硫磺焰硝的催化下,瞬间爆发出冲天的烈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发出骇人的咆哮!一个接一个的巨大粮囤被点燃,炽热的火焰扭曲着空气,滚滚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扶摇直上,直冲铅灰色的天穹!将刚刚泛白的黎明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焦糊、油脂燃烧的刺鼻气味,还混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
“我的粮!我的粮啊——!”刚刚带兵冲到正门附近、正与雷叙激战的韩莒子,回头看到这焚天煮海般的恐怖景象,顿时目眦尽裂,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嚎叫!他再也顾不得正门,调转马头,带着亲兵疯狂地扑向烈焰冲天的粮囤区!“拦住他们!杀了张绣!”
张绣此刻正如同火海中的战神!虎头湛金枪舞动如风,枪影过处,血雨纷飞!他浑身浴血,有敌人的,也有被火焰燎烤出的汗水与血水混合。座下战马在烈焰与浓烟中不安地嘶鸣,但在他精湛的控驭下,依旧灵巧地穿梭于火场与混乱的敌群之间。
“韩莒子!纳命来!”张绣一眼看到了那个状若疯虎扑来的敌将,正是守将韩莒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张绣眼中杀意沸腾,猛地一夹马腹,挺枪直取韩莒子!
“张绣小儿!毁我粮草!我跟你拼了!”韩莒子也是红了眼,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开山大斧,嚎叫着迎上!
“当——!”
枪斧交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
韩莒子力大斧沉,张绣枪法刁钻狠辣!两人在熊熊燃烧的粮囤之间,在纷飞的火星与浓烟之中,展开了殊死搏杀!枪影如金蛇狂舞,斧风似恶虎咆哮!每一次碰撞都带起刺耳的金铁交鸣和四溅的火星!
“将军!袁军援兵从涿郡方向杀来了!黑压压一片!距离不足五里!”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冲破混乱的战团,嘶声向张绣禀报!
张绣心头一凛!他猛地一枪逼退韩莒子,环顾四周。粮仓已陷入一片无法挽回的火海,目的已然达到!而自己带来的两千多骑,在激烈的突袭和随后与涌来的守军混战中,也已折损近三成!再恋战下去,必被赶来的袁军主力包了饺子!
“撤!”张绣当机立断,发出一声穿金裂石的长啸!“雷叙!断后!其他人,随我冲出去!”
他不再理会咆哮着扑上来的韩莒子,虎头湛金枪猛地一个横扫千军,逼开周围数名袁军,调转马头,朝着来时打开的东南角庄门方向猛冲!幸存的西凉铁骑和幽州悍卒立刻如同潮水般紧随其后,向外突围!
“拦住他们!别放走一个!”韩莒子声嘶力竭地怒吼,带着残兵疯狂追击。
雷叙率领数百名断后的死士,如同磐石般死死堵在追击的道路上,与韩莒子的追兵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张绣头也不回,纵马冲出浓烟滚滚的庄门!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让他灼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他勒马回望:整个桃庄已化作一片烈焰地狱,冲天的火光将方圆数十里都映照得如同白昼!滚滚浓烟遮蔽了小半个天空!而在西北方向,涿郡援兵掀起的烟尘已经清晰可见!
“走!”张绣猛地一鞭抽在马臀上,带着不足一千五百人的残部,如同离弦之箭,再次没入风雪弥漫的茫茫原野,朝着督亢泽冰面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是焚天的烈焰,是韩莒子绝望的咆哮,是雷叙断后将士最后的怒吼与刀兵碰撞的悲鸣,还有那越来越近、如同闷雷般的追兵蹄声!
风雪,依旧在呼啸。但张绣知道,他这把烧向袁绍心脏的烈火,已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