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正月。
居庸关内,肃杀之气尚未被连日的大雪完全覆盖。残破的城楼、焦黑的梁木、冻结在砖石缝隙间的深褐色血渍,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破关之战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冰雪混合的刺鼻气味。居庸关临时议事厅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与凝重。
巨大的幽州沙盘已被重新布置,精确地标示出涿郡周边的每一处山川、河流、城池与堡垒。沙盘上,代表我军的赤色小旗牢牢插在居庸关位置,而代表袁绍军的黑色小旗,则如同乌云般密集地汇聚在涿郡城及其周边数个关键据点——桃庄、督亢泽、拒马河渡口,更有一支醒目的黑旗标注着“颜良文丑”,正从范阳方向压向涿郡!
徐庶立于沙盘主位,一身青灰色布袍,外罩半旧皮甲,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电,扫视着围聚在沙盘周围的同僚:陈宫神色凝重,手指习惯性地捻着胡须;刘晔正俯身仔细核对着一卷新绘的涿郡周边水文图;
张任面沉似水,抱臂而立,目光紧锁沙盘上的拒马河;张绣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刀柄;张辽身姿挺拔如松,双手按在沙盘边缘,眉宇间带着破关后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高顺则如同沉默的礁石,站在张辽身侧,眼神沉静,唯有那身尚未完全洗净血污的玄甲,散发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诸公,”徐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炭火的噼啪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居庸关已下,血路已开。然,袁本初反应之速,出乎意料。其急遣大将颜良、文丑,统精兵五万进驻涿郡,更有逢纪、郭图为其爪牙。涿郡,城坚池深,乃幽州南部门户,更是袁绍蓟城之屏障!此城不破,我大军北进蓟城之路,便如鲠在喉!今日,务须议定破涿之策!”
他手指精准地点在沙盘上涿郡的位置,随即又划过代表颜良文丑大军的黑色洪流:“颜良、文丑,世之虎将,勇冠三军。其麾下五万,多为袁绍本部精锐,战力绝非高干残部可比。逢纪多谋,郭图善辩,此二人虽好内斗,然临阵亦不可小觑。彼等据坚城,拥强兵,以逸待劳。而我军……”
徐庶的目光扫过在场诸将,“连日苦战,破关伤亡不小,士卒疲惫,亟需休整。且粮秣转运,自邺城至此,路途遥远,冰雪封道,损耗巨大。此消彼长,强攻涿郡,乃下下之策。”
“元直先生所言极是!”陈宫立刻接口,他走到沙盘前,指着涿郡周边几处标注着袁军旗帜的要地,“强攻涿郡,正中袁绍下怀!彼必以坚城消耗我军锐气,待颜良文丑主力抵达,内外夹击,我军危矣!当务之急,并非直扑涿郡城下,而是——断其爪牙,剪其羽翼!”
他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上涿郡东南方向一处名为“桃庄”的大型屯粮据点,“此处!乃涿郡守军及即将抵达的颜良大军命脉所在!屯粮不下十万石!若我军能出一支奇兵,绕过涿郡正面,趁其不备,焚此粮仓!则涿郡守军必乱,颜良大军顿失凭依,锐气自挫!”
“桃庄?”张辽剑眉微蹙,仔细审视着沙盘地形,“此地距涿郡三十里,守军约三千,虽非坚城,但地处平原,四周无险可依。欲奇袭,需穿行于涿郡守军与范阳方向颜良主力之间狭长地带,风险极大。且风雪弥漫,行军极易暴露。”
“风险虽大,收益更高!”陈宫目光灼灼,“风雪亦是掩护!我军新破居庸,气势正盛,袁军必料我主力将直扑涿郡,岂能料到我会分兵绕后,直取其粮?此计,贵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需一支精骑,快如闪电,焚粮即走,绝不恋战!”
张绣眼中精光一闪,他本就是西凉骁将,最擅长途奔袭:“陈先生此计甚合我意!给我三千精骑,备足引火之物,趁今夜风雪最烈时出发!绕道督亢泽北缘,那里芦苇丛生,雪深难行,袁军哨探必少!一日夜奔袭,黎明前可抵桃庄!焚其粮草,搅他个天翻地覆!”
“且慢!”刘晔沉稳的声音响起,他展开手中那卷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水文图,“督亢泽北缘,看似隐蔽,然今岁酷寒,泽中冰层虽厚,其下暗流、气孔却比往年更多!大军若踏冰而行,风险倍增!更兼桃庄守将韩莒子,乃袁绍旧部,虽非名将,却非庸才。其屯粮之地,岂能不防奇袭?必于外围广布斥候暗哨!张绣将军此去,恐难保万全。”
他手指移向沙盘上涿郡西北方向,蜿蜒流淌的拒马河:“诸位请看,拒马河!此乃涿郡西北天然屏障。袁军主力布防于南岸,重点防范我居庸关方向。然其北岸,因有燕山余脉阻隔,加之河道在此处突然收窄,水流湍急,冬日冰情复杂,袁军布防相对薄弱,仅有些许烽燧哨卡。”刘晔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军主力,何不在此处做文章?佯攻南岸,吸引袁军注意,实则……暗渡拒马河北岸!”
“渡河北岸?”张任眉头一挑,他是生于蜀中,对山川地理极为敏感,“刘先生,北岸乃死地!背靠湍急冰河,前有涿郡坚城与袁军主力,侧翼更有范阳颜良虎视眈眈!一旦渡河,若不能速破涿郡,则我军将被困于河滩,进退失据,有全军覆没之险!”
“非也!”刘晔胸有成竹,手指点在拒马河北岸一处名为“鹰愁涧”的险要峡谷,“死地,亦可为生地!关键在于‘快’与‘绝’!我军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渡拒马河,抢占鹰愁涧!此涧地势险要,一夫当关!我军据之,则进可威胁涿郡侧后,切断其与蓟城联系,退可凭险固守,吸引袁军主力来攻!届时,无论公台先生奇袭桃庄是否成功,袁军都不得不分兵来夺鹰愁涧!其涿郡正面防线,必然出现漏洞!”
他看向张辽和高顺,“文远将军,伯平将军!二位破关之威犹在,陌刀陷阵营锐气未堕!若由二位率陷阵营及精锐步卒,辅以强弓硬弩,趁夜强渡,抢占鹰愁涧,必能钉下这颗楔入袁军肋骨的钉子!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以自身为饵,搅乱全局之策!”
高顺一直沉默,此刻终于开口,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磐石般的沉稳:“鹰愁涧……末将看过斥候图影。涧口狭窄,两侧崖壁陡峭如削,确为绝险之地。若占之,确如刘先生所言,可扼袁军咽喉。然,强渡拒马河,冰面难测,若遭半渡而击……”他看向张辽。
张辽眼中精光闪烁,他盯着沙盘上鹰愁涧的位置,又看了看拒马河湍急的标记,沉吟片刻,猛地抬头,眼中战意升腾:“险中求胜!此计可行!末将与伯平(高顺),愿率陌刀陷阵营及本部精锐八千,担此重任!只需元直先生调拨足够舟楫、浮桥材料及强弩掩护,末将有七成把握,一夜之间,在袁军反应过来之前,将鹰愁涧握于掌中!”
“舟楫?浮桥?”徐庶目光转向刘晔,“子扬,我军所携器械,可够支撑文远将军强渡?”
刘晔早有准备,立刻答道:“破关时缴获袁军部分辎重,内有打造浮桥之巨木、铁索、钉筏!更兼我军随军工匠善于此道!若集中所有材料与人力,一夜之间,当可在拒马河选定之狭窄处,架起数道简易浮桥!虽难持久,但供大军快速通过,足矣!掩护强弩,亦可从各部抽调集中!”
陈宫捻须思索,目光在桃庄与鹰愁涧之间来回扫视,忽然眼中精光一闪:“好!此二计并行,虚实相生,正可令袁军首尾难顾!张绣奇袭桃庄,无论成否,皆为疑兵,吸引涿郡及颜良注意!文远、伯平强渡拒马河抢占鹰愁涧,则是致命杀招!一旦鹰愁涧得手,涿郡便如瓮中之鳖!袁军若救鹰愁涧,则涿郡空虚;若固守涿郡,则后路被断,粮道危殆!逢纪、郭图之辈,必生龃龉,军心自乱!”
张任一直凝神倾听,此刻也补充道:“为策应两路奇兵,我主力大军需在涿郡正面,大张旗鼓,佯作强攻之势!多设营寨,广布旌旗,白日擂鼓呐喊,入夜多点火把!更可遣小股精锐,轮番袭扰其各处营垒,使其疲于奔命,无暇他顾!此正面佯攻之任,末将愿与儁乂(张绣)共担之!”
张绣闻言,抱拳道:“正合我意!定让袁军以为我主力尽在城南!”
厅内烛火摇曳,将众人或凝重、或兴奋、或决绝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冰雪的气息。徐庶立于沙盘前,目光如深潭之水,缓缓扫过每一位同僚的面庞,将他们的战意、忧虑、决断尽收眼底。
他并未立刻决断,而是再次俯身,手指沿着沙盘上预设的行军路线——张绣奔袭桃庄的芦苇雪径,张辽高顺强渡拒马河的冰面与鹰愁涧的陡峭崖壁,以及张任张绣在涿郡城南展开的佯攻战场——细细描摹,仿佛在触摸着即将流淌的鲜血与燃烧的战火。
“文伟将军,”徐庶终于开口,目光落在张绣身上,声音沉凝如铁,“奔袭桃庄,贵在神速隐秘。予你玄甲精骑两千,幽州善走山地之悍卒一千,皆配双马!引火油罐、硫磺焰硝务必充足!今夜子时,趁风雪最烈,自居庸关东侧小径潜出!记住,你的目标只有一个——焚粮!得手即走,绝不可恋战!若遇强敌阻拦,不可硬撼,立刻循原路或督亢泽冰面撤回!我要你与这两千健儿,活着回来!”
张绣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芒,抱拳铿然道:“末将领命!定不负军师所托!若焚不得桃庄粮草,张绣提头来见!”
徐庶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张辽与高顺,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文远,伯平!拒马河天险,鹰愁涧绝地,此去……九死一生!八千将士性命,冀州此战胜负关键,尽系于二位将军一身!予你二人陷阵营全部,并文远本部精锐步卒六千!
集中所有舟楫、浮桥材料!刘晔先生所部工匠及强弩营,全数听你二人调遣!务必于明日寅时之前,将鹰愁涧牢牢握在手中!记住,抢占鹰愁涧后,立刻依山势构筑防御工事!你二人要做的,是钉在那里!像一颗烧红的钉子,死死楔进袁军的骨缝里!吸引他们的怒火,撕裂他们的阵型!为大军最终破城,撕开血口!可能做到?”
张辽与高顺对视一眼,同时踏前一步,甲胄铿锵!张辽声音沉雄如雷:“人在涧在!”高顺则言简意赅,字字如铁:“有死无生!”
“好!”徐庶眼中厉色一闪,随即看向张任,“伯岐将军!正面佯攻,看似无险,实则为两路奇兵之屏障!予你本部兵马一万五千,并儁乂将军麾下铁骑五千!多备旌旗鼓角,白日虚张声势,入夜则多遣小股精锐,轮番袭扰!务必将袁军主力牢牢吸引在涿郡城南!使其无暇他顾!此任,关乎全局,不得有失!”
张任面容冷峻如冰,抱拳应诺:“末将领命!定让袁军以为我十万大军尽在城下!”
徐庶最后目光扫过陈宫与刘晔:“公台先生,子扬先生!坐镇中军,总揽全局,协调粮秣器械转运,监控各方军情!尤其要密切关注范阳方向颜良文丑主力动向!若有异动,即刻飞报!此战胜负,后方支撑,亦系于二位先生!”
“元直放心!”陈宫与刘晔肃然应道。
部署已定,厅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唯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如同战鼓擂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那肃杀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个人都知道,这看似分进合击的妙棋,实则步步惊心。张绣的孤军深入,张辽高顺的绝地求生,张任的独当一面,任何一环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诸公!”徐庶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袁绍遣颜良文丑,以为虎狼之师可保涿郡无虞!逢纪郭图,自诩智计,以为看透我军动向!然,他们算不到我军新胜之锐气,算不到诸公同心戮力之决心,更算不到……”他手指猛地戳在沙盘上代表鹰愁涧的险要标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算不到我冀州将士,敢以身为饵,置之死地!此战,非为夺一城一地,乃为斩断袁氏最后脊梁!破涿郡,擒颜文,则幽州门户洞开,蓟城指日可下!望诸公,同心协力,克竟全功!”
“愿随军师,破敌建功!”众将齐声怒吼,声浪激荡,仿佛要将这议事厅的屋顶掀翻!张辽、高顺、张任、张绣,眼中无不燃烧着炽热的战意与必死的决心!
“各自准备!”徐庶大手一挥,斩钉截铁,“依计行事!今夜子时,桃庄火起之时,便是全军动兵之刻!明日此时,我要看到鹰愁涧上,插满我冀州战旗!”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甲胄铿锵,带着凛冽的杀气,迅速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议事厅,投入门外那风雪怒号、杀机四伏的战场。
厅内,只剩下徐庶、陈宫、刘晔三人。炭火依旧噼啪作响,映照着徐庶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身影。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猛地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极目远眺,风雪弥漫的夜色中,涿郡方向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但他仿佛能看到,那黑暗之下,袁军森严的营垒,颜良文丑骄横的面容,逢纪郭图算计的眼神。
“元直,”陈宫走到他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此计……是否太过行险?文远伯平八千精锐,若陷于鹰愁涧……”
徐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穿透风雪,投向未知的黑暗,声音低沉而坚定:“公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袁绍以颜良文丑为倚仗,欲以力压人。我若按部就班,正中其下怀。唯有用险,以奇胜正,方可破局!文远、伯平,皆世之虎贲,陷阵营更是百战精锐!我信他们,能在那绝地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为我大军赢得胜机!”
他缓缓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黑暗,转身看向巨大的沙盘。那代表着张辽高顺的赤色小旗,已被他亲手,稳稳地插在了拒马河北岸,那形如鹰喙般险峻的“鹰愁涧”之上!
“传令后军!”徐庶的声音带着金铁之音,“将存酒全部启封!待明日捷报传来,我要用袁绍的粮草,用颜良文丑的血,温酒与诸将共饮!”
风雪,在居庸关的断壁残垣间呜咽盘旋,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厮杀,奏响悲怆而激昂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