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冬,第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覆盖了邺城。大将军府邸深处,暖阁内炭火熊熊,驱散了窗棂外呼啸的北风与彻骨的寒意。
巨大的幽州沙盘几乎占据了暖阁中央的全部空间,其上以细腻陶土塑出的燕山山脉、奔流的桑干河、蓟城高耸的城墙、以及易水、涿郡、渔阳等关隘据点,在烛火下纤毫毕现,仿佛将千里之外的险峻山河尽数压缩于此。
刚刚新婚燕尔的我,并没有沉浸在感情生活之中。而是在与曹操互不侵犯之时,抓紧时机迅速采取了对幽州袁绍的战略部署。
我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身形如山岳般沉稳。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围聚在沙盘周围的文武心腹。
左侧,谋臣序列:戏志才面色沉静,眼神深邃如古井;郭嘉裹着厚厚的狐裘,红润的脸上那双眸子亮得惊人,跳跃着洞察一切的火苗;田丰须发微张,神情刚毅如铁;沮授抚须沉吟,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思虑;徐庶目光锐利,紧盯着沙盘上的山川走势;陈宫面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叩;刘晔则专注地比对着手中几卷陈旧发黄的古舆图。
右侧,武将阵列:张任面容冷峻,抱臂而立;张绣眼神锐利如鹰隼;赵云身姿挺拔如松,银甲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张辽气势沉雄,抱拳静立;张合目光沉稳,似在默算着进军路线;高顺如同磐石,沉默中蕴含着千钧之力;魏延则按捺不住骨子里的躁动,手指反复摩挲着腰间的刀柄,目光灼灼地盯着沙盘上代表蓟城的标记。
新近投效的黄忠,须发虽已染霜,但身板依旧挺直如标枪,一双虎目精光四射,身后侍立着一名健仆,小心地捧着他那张闻名遐迩的铁胎宝弓。谋士法正,年纪最轻,却毫无怯色,目光灵动地在沙盘与诸公之间游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智珠在握的笑意。
“诸位。”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曹孟德嫁女,暂息兵戈,非其本意,实为腾手肃清肘腋之患。此乃天赐之机,容我冀州全力北顾,彻底拔除幽州袁氏这根毒刺!”我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上代表蓟城的位置,“幽州袁绍,占据辽东,外联乌桓蹋顿,内据幽燕、辽东之地,妄图凭燕山之险、易水之固,割据幽燕及辽东!此战,非为攻城略地,乃为毕其功于一役,永绝北疆之患!如何打?今日,需议定万全之策!”
话音未落,田丰已霍然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他须发戟张,声如洪钟,手指如刀锋般直刺沙盘上的燕山山脉:“主公!兵贵神速!袁绍新得辽东,元气未复,乌桓援兵尚未大集!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当效仿冠军侯,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黄龙!”
“丰以为,集我冀州主力精锐十万,以张辽、高顺二位将军之陷阵营为先锋,凿穿居庸关!赵云、张任将军率轻骑疾进,切断蓟城与渔阳、右北平之联系!主力大军随后掩杀,合围蓟城!袁绍困守孤城,外援断绝,内无粮草,人心惶惶,破城只在旬月之间!此战,务求迅猛如霹雳,一击定乾坤!”
他气势如虹,话语间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决绝。武将序列中,张辽、高顺眼中精光爆射,魏延更是兴奋地低吼一声:“好!就该如此!直娘贼,砍他个措手不及!”
“元皓锐气可嘉!”沮授沉稳的声音响起,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沸腾的油锅上。他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另一侧,指着蜿蜒如带的桑干河与层峦叠嶂的燕山余脉,“然,欲速则不达!袁尚虽弱,困兽犹斗。蓟城乃袁绍经营多年之巢穴,城高池深,粮秣充足。更兼其联络乌桓蹋顿,引为外援。蹋顿控弦之士数万,剽悍迅捷,来去如风。我军若倾巢而出,不顾后方,直扑蓟城,一旦顿兵坚城之下,迁延日久……”
他目光扫过田丰,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则乌桓铁骑必自侧翼山隘倾泻而下,或袭我粮道,或直扑空虚之冀州腹地!届时,前有坚城,后有狼烟,十万大军危如累卵!曹操在许昌,更会笑看鹬蚌相争,随时可能撕毁盟约,渡河北上!此非破敌,乃自陷绝地!”
沮授的分析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田丰勾勒出的迅捷蓝图。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几分。郭嘉裹紧狐裘,轻轻咳嗽了几下,声音却依旧清越如珠玉落盘:“公与之虑,深谋远虑。然,元皓公所言战机,亦不可失。关键在于——”他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划过沙盘上代表燕山与桑干河交汇处的一片区域,“如何‘锁’住乌桓这条恶狼的咽喉,使其不敢轻动,或动则必遭迎头痛击!”
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倾听的法正:“孝直,你久居西川,熟知山地战法。以你之见,如何锁此咽喉?”
法正眼中精光一闪,知道这是郭嘉在考校自己,更是给自己崭露头角的机会。他毫不怯场,一步上前,指着沮授方才点出的那片关键区域:“主公,诸位大人!锁狼之策,在于‘扼险’与‘疑兵’!”他手指精准地点在沙盘上几处险要山隘,“桑干河谷地,乃乌桓骑兵南下必经之路!当遣一员智勇兼备、尤擅山地防御之大将,率精兵万余,不必多,但须是能死战之士!抢占河谷两侧制高点,深沟高垒,广布鹿砦拒马,多备强弓硬弩与滚木礌石!不求歼敌,只求将其死死钉在河谷之中,寸步难进!”
他目光灼灼,扫过武将队列,最终落在面容沉毅、以守御闻名的张合身上:“张合将军,守御之能,天下皆知!此重任,非将军莫属!将军只需扼守险隘十日,挫其锋芒,便是大功一件!”
张合抱拳,声如金石:“末将领命!人在隘在!”
法正点头,手指又迅速移向沙盘上另一片广阔区域,那是幽州西部连绵的山地:“此为疑兵!当遣一上将,统率精锐步骑混合之师,打出主公旗号,大张旗鼓,做出欲从此地翻越燕山、奇袭乌桓老巢柳城之态势!乌桓蹋顿闻之,必心生忌惮,主力不敢轻离巢穴,更不敢全力支援袁尚!此疑兵之主帅……”
他目光扫过张绣、张任,最终落在银甲白袍的赵云身上,“当需一位威名赫赫、令敌闻风丧胆之将!赵云将军坐镇邺城震慑曹操,则此任,唯有赵云将军可担!将军银枪之威,足以令胡骑胆寒!”
赵云抱拳,声音清朗而坚定:“子龙听命!”
“妙!”戏志才抚掌轻赞,“孝直此策,虚实相生,攻守兼备!扼险阻敌,疑兵慑心!有此双管齐下,乌桓之患可解大半!”
“然,正面强攻蓟城,依旧凶险。”徐庶接口,他指着沙盘上蓟城周边密布的河流与堡垒,“袁绍必沿易水、桑干水布下重兵,层层设防。强攻,伤亡必巨。需寻一‘奇兵’,撕开其看似严密的防线!”
“奇兵?”陈宫捻着胡须,“何处可入?”
一直沉默的黄忠,此时突然上前一步。他动作沉稳,却带着一股令人侧目的气势。他身后那健仆立刻将那张造型古朴、弓身隐隐泛着暗沉金属光泽的铁胎宝弓恭敬捧上。黄忠并未接弓,而是伸出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沙盘上蓟城东南方向,一个不起眼的小点——那是易水下游,一片水网沼泽密布的区域。
“主公,诸位大人。”黄忠声音洪亮,带着历经沧桑的沉稳,“我昔年游猎荆襄,曾于云梦大泽中追猎巨鳄。深知看似无路的泥沼深处,往往藏有隐秘兽径!此处,”他手指用力点了点那片区域,“名唤‘蛤蟆洼’,水泽遍布,芦苇丛生,常人视为死地。然,我观此地舆图及近日斥候所探水文,今岁寒冬,冰封早且厚!若能寻得熟悉当地水文的向导,精挑悍卒,轻装简从,趁夜色踏坚冰而渡,可神不知鬼不觉,绕过袁绍重兵布防的正面堡垒群,如一把尖刀,直插蓟城侧后!此路虽险,然出其不意,或可收奇效!”
“蛤蟆洼?”刘晔立刻翻动手中的古旧舆图,手指快速查找,片刻后眼睛一亮:“确有此名!汉升将军真知灼见!”他抬头看向我,“此路可行!只需挑选精干斥候,提前探明冰情与路径!”
“奇兵突袭,需一勇冠三军、能独当一面之将!”郭嘉目光灼灼,扫过众将,“此将需有万夫不当之勇,更需临危不乱的定力与随机应变的急智!深入敌后,一旦暴露,便是九死一生!”
“末将愿往!”魏延猛地踏前一步,声如炸雷,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给我三千敢死之士,末将定踏破冰河,为大军撕开血路!”他按捺不住地拍了拍腰间悬挂的一柄造型奇特的环首长刀,刀鞘古朴,隐隐透出凶戾之气,“此刀新成,正欲饮血!”
“文长骁勇,自无问题。”我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黄忠,“然,汉升将军识此险径,更兼神射无双,可于远处压制敌军哨塔、箭楼,为奇兵扫清障碍。汉升将军,可愿与文长同往,互为犄角?”
黄忠虎目圆睁,一股豪迈之气勃然而发,抱拳慨然道:“末将虽年迈,开得硬弓,杀得敌酋!愿随魏将军走此险路,为主公斩将夺旗!”
“好!”我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沙盘上的微小旗帜簌簌而动,“诸公之策,环环相扣,已成破敌之网!”
我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
“张合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先登营’及冀州强弩手一万两千,即刻启程,抢占桑干河谷险隘!深沟高垒,多布疑阵!不惜一切代价,将乌桓蹋顿之兵,给孤死死钉在河谷之外!不得使其一兵一卒威胁我主力侧翼!你可能做到?”
“末将领命!人在隘在,人亡隘存!”张合声如金铁交鸣,斩钉截铁。
“赵云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白甲精骑三千,并冀州轻骑五千,打出我之帅旗,大张旗鼓,自西线进逼燕山!多设营寨,广布旌旗,日夜鼓噪,做出翻越燕山、直捣柳城之势!务必要让蹋顿寝食难安,疑神疑鬼,不敢全力南下!此疑兵,贵在声势,拖得越久,功劳越大!”
“末将领命!定让胡酋不敢东顾!”赵云抱拳,银甲铿锵。
“魏延、黄忠听令!”
“末将在!”魏延与黄忠同时踏前,声震屋瓦。
“命黄忠为‘凿冰’主将,魏延为副!精选悍不畏死、擅跋涉、通水性之锐卒三千!即刻搜寻熟悉蛤蟆洼之向导,详探冰情水文!待我方主力吸引袁绍注意,你二人便如利刃出鞘,踏冰潜行,直插蓟城东南!一旦得手,举火为号,内外夹击!此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然破城首功,便在二位身上!可能胜任?”
“末将万死不辞!”魏延眼中凶光四射,黄忠须发戟张,战意冲天!
“张辽、高顺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统中军主力步卒五万,为攻城先锋!待桑干河谷稳固,疑兵牵动乌桓,奇兵抵达预定位置,便以雷霆之势,强攻居庸关!陷阵营为锋矢,不惜代价,给我砸开袁绍的大门!”
“末将领命!必破居庸!”张辽、高顺齐声怒吼。
“张任、张绣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统铁骑两万,为中军两翼护卫,策应张辽、高顺攻城!同时,密切监视战场动向,一旦发现敌军援兵或溃败之敌,立刻包抄掩杀,勿使一人漏网!”
“末将领命!”
“徐庶、陈宫、刘晔!”
“属下在!”
“随军参赞军机,协调粮秣辎重,绘制详图,务必保证大军如臂使指!”
“遵命!”
“戏忠、郭嘉、沮授、田丰!”
“属下在!”
“坐镇邺城,总揽后方!稳定冀州,防备曹操异动!调拨粮草军械,务必源源不断供应前线!此战后勤,关乎全局,托付四位先生了!”
“主公放心!属下定竭尽全力!”四人齐声应诺。
一道道军令,如同无形的链条,将庞大的战争机器紧密咬合。暖阁内烛火跳跃,映照着每一张或刚毅、或凝重、或兴奋、或沉静的面孔。凛冽的杀伐之气,冲散了炭火的暖意,仿佛窗外呼啸的风雪已然侵入。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法正身上:“孝直!”
“属下在!”
“你心思缜密,长于机变。此番随魏延、黄忠奇兵行动,为参军!临机决断,补其疏漏!此路艰险,望你以智辅勇,化险为夷!”
法正眼中闪过激动与凝重,深深一揖:“属下领命!必不负主公所托!”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他精神愈发清明锐利。我走到巨大的沙盘前,俯视着那微缩的幽州山河,如同俯瞰掌中纹路。手指最终重重按在代表蓟城的陶土模型上,声音不大,却蕴含着足以摧山断岳的决绝力量,响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此战!我要幽州易帜!要乌桓胆寒!要这北疆万里山河,自此永固!”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燃烧的星辰,扫过帐下济济一堂的英才猛将,“诸君!功业在此一举!凯旋之日,我当与诸君同饮易水之滨,共论英雄!”
“愿为主公效死!扫平幽燕!”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声浪穿透暖阁厚重的门窗,直冲云霄,仿佛要将那漫天压城的铅云与风雪,尽数撕裂!
我大手一挥:“即刻点兵!依计行事!三日后,兵发居庸关!”
“遵命!”众文武轰然应诺,甲胄铿锵,步履如雷,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迅速鱼贯而出,投入门外那风雪弥漫、杀机四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