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深秋的许昌城,肃杀之气如铅云般沉沉压着曹操府邸。阁楼上,曹操凭栏远眺,穿透层叠的府墙,死死锁在东北方向——那是冀州邺城,如今盘踞着一个令他如芒在背的名字:罗业。
案头几卷染血的军报,无声地诉说着夏侯惇在新野的惨败。独臂的元让被亲兵拼死抢回,断臂处裹着厚厚的、被血反复浸透又干涸的麻布,他躺在病榻上,仅存的独眼燃烧着噬人的火焰与刻骨的屈辱,声音嘶哑如破锣:“主公!刘备麾下那红脸贼关羽……刀法已入宗师中期之境!此仇不报,元让死不瞑目!”字字句句,如同锋利的匕首,扎在曹操心头。
府内空旷,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曹操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仿佛一头焦躁的困兽。程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主公,新野之挫,军心浮动。然北有罗业于冀幽并蠢动,西有马腾、韩遂虎视关中,司隶虽定,根基未牢。若此时再以倾巢之力,跨长江而南下……罗业坐拥冀北膏腴之地,带甲数十万,兼有文臣武将无数,人才济济。一旦迁延日久,四方豺狼必趁隙反噬,届时腹背受敌,我方根基危矣!”
荀彧立于阶下,他向来沉稳如古井的面容,此刻也笼上了一层深重的忧思。他轻抚长须,缓缓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文若以为,仲德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强攻,玉石俱焚,智者不为。然罗业之势已成,不可不制。与其兵锋相向,不若……化干戈为玉帛,以姻亲之好,结盟邺城。”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炬,直视曹操,“以联姻之礼,行羁縻之实。结盟为表,赢得喘息之机,待我扫平南方,稳固根基,再图后计。此乃‘缓兵’二字精髓。”
“联姻?”曹操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阶下谋臣,“将孤的女儿,送入罗业虎口?做那笼络人心的彩头?”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殿内空气瞬间冻结。
“非彩头,乃利刃!”荀攸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病容的脸上,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他微微欠身,“主公爱女,金枝玉叶,岂是寻常彩头?此乃一柄无鞘之剑,直插罗业心腹!一则,曹氏女入邺,便是主公在冀州的眼睛与耳朵,罗业帐下阴晴,河北虚实,皆可徐徐图之。二则,此乃昭告天下,主公怀柔之意,可瓦解罗业麾下部分冀州本土士族死战之心。三则,”
荀攸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以姻亲之名,行离间之实。罗业若善待小姐,则其另外几位夫人,岂无芥蒂?若其轻慢……则主公兴问罪之师,天下谁人不道一声‘师出有名’?”
曹操沉默着,背对众人,望向殿外沉沉夜色。良久,一声压抑着复杂情绪的叹息,如同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宪儿……”他缓缓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女儿曹宪那温婉沉静的眉眼。这个女儿,素来最是聪慧懂事,也最是像他早逝的丁夫人,性情坚韧,不轻易表露悲喜。
“传……曹宪。”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
曹府后苑深处,兰芷幽香浮动。曹宪正于窗下抚琴,纤指拨动冰弦,一曲《猗兰操》清越空灵,似有隐士之风。骤闻父亲相召,且是在深夜议事之后,她心中已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放下琴,略整了整素净的衣裙,随内侍步入那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得令人窒息的书房。
烛光下,曹操负手而立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寂。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眼神复杂得令曹宪心头一紧——有审视,有决断,有身为枭雄的冷酷算计,竟也夹杂着一丝难以捕捉、转瞬即逝的……属于父亲的歉疚与痛楚。
“宪儿,”曹操的声音异常沙哑,开门见山,字字如铁石砸落,“新野兵败,夏侯将军断臂,北方罗业已成心腹大患。然四方未靖,朝廷无力即刻北讨。为父欲……与罗业结秦晋之好,以安其心,暂缓兵锋。你……可愿为父分忧,远嫁邺城?”
远嫁邺城!嫁给那个父亲视为生死大敌的罗业?!
曹宪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指尖冰凉,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直视父亲,里面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被至亲当作棋子的巨大痛苦与屈辱。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如同她此刻心碎的声音。
“父亲……”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女儿……是您的骨血,还是您争霸天下的……一件器物?”这句话,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曹操的心脏。
曹操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鹰目中厉色一闪,随即被更深的沉郁覆盖。他避开女儿的目光,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住口!此乃国事!何来器物之说?你身为曹氏之女,生来便享常人不及之尊荣,今日,便是你回报之时!你之婚姻,关系为父根基安危,关乎万千将士性命!岂容儿女私情!”他猛地一挥袖,带起的风扑灭了近处的一支蜡烛,阴影瞬间笼罩了他半边脸庞,显得更加森然。
“罗业乃一方雄主,未必辱没于你!此去邺城,非入火坑,乃入棋局!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用你的心去揣度!让为父知道,那罗业,究竟是怎样的豺狼,他麾下,又藏着多少蛇蝎!”
最后几句话,曹操几乎是低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烙印,重重砸在曹宪心上。她看着父亲那在烛影下显得无比陌生、被权势扭曲的面容,看着那眼中燃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野心之火,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死寂的深渊。她知道,任何挣扎、哭诉都是徒劳。在这滔天的权柄面前,父女之情,不过是随时可以碾碎的尘埃。
两行清泪终于无声滑落,滑过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颊。她缓缓地,深深地,对着曹操拜伏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声音空洞而恭顺,再无一丝波澜:“女儿……遵命。愿为父亲分忧,远嫁邺城。”
建安八年春,黄河冰消雪融,浩浩荡荡。一支规模空前、彰显着曹魏雄厚实力与联姻诚意的送嫁队伍,自许昌启程,渡河北上。
队伍核心,是一辆由八匹通体纯白、神骏非凡的河西骏马牵引的巨大安车。车身以百年紫檀木打造,通体雕饰着象征祥瑞的云龙纹与凤穿牡丹图案,镶嵌金玉,在春日暖阳下流光溢彩,华贵不可方物。车窗垂着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纱帘,隐约可见其中端坐的身影,正是新娘曹宪。
送亲正使,乃是曹操心腹谋士、官居侍中的荀彧。他身着代表朝廷威仪的深紫色朝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而肃穆,端坐于队伍前列的驷马高车之上,代表着曹操的意志与体面。
副使则是曹氏宗族中素有勇力且性情刚直的曹休,他一身锃亮的玄甲,按剑策马,护卫在安车左右,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两侧,眼神深处却难掩对身后车驾中那位堂妹的复杂心绪——几分怜悯,几分无奈,几分对主公严令的凛然遵从。
陪嫁之物,更是惊世骇俗。三百名精挑细选、体态婀娜的妙龄侍女,身着统一制式的锦绣,如同春日花圃般点缀着庞大的车队。五百名能工巧匠,囊括了营造、冶炼、织造、医药等诸般技艺,代表着曹魏最顶尖的技术力量,这是一份足以让任何一方诸侯动心的“知识嫁妆”。
更有三千名装备精良、纪律森严的豫州劲卒!他们盔甲鲜明,戈矛如林,在队伍外围形成一道移动的钢铁长城,步伐整齐划一,踏地之声沉闷如雷,卷起漫天征尘。这既是护卫,是震慑,更是一柄悬在邺城头顶的利剑,无声地宣告着曹操的意志:若敢负我女,此精锐便是先锋!
队伍逶迤如长龙,旌旗蔽日,锣鼓喧天,所过之处,官道两侧百姓皆屏息跪伏,为这从未见过的枭雄气派所震慑。然而,在这极致的喧嚣与繁华之下,那辆华美安车之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曹宪端坐车内,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如同黄金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早已拭去泪痕,脸上敷着精致的脂粉,掩盖了所有的苍白与憔悴。一双眸子平静地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从熟悉的许昌郊野,到陌生的中原沃土,再至浊浪滔滔的黄河……眼神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那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泄露了内心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与绝望。车轮滚滚,碾过尘土,也碾过她心中最后一点对父女温情的奢望。前路是龙潭虎穴,而她,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