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脑仿佛被那道全息影像冻结了,连同周围汹涌的地下河水,刺耳的警报,以及林疏桐压抑的惊呼,都凝固成一幅无声的油画。
画面的中心,是那个年轻的周明远,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狂热、疲惫与……恐惧的温柔。
而小芸,那个刚刚从死亡漩涡里被我拽出来的女孩,她那双正在扩散的瞳孔,死死地盯着那张年轻的面孔,仿佛要穿透时间的薄雾。
她透明化的双手无力地垂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我耳中掀起万丈狂澜。
“爸爸……你骗我说妈妈死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钥匙,捅进了这个疯狂夜晚最核心的锁孔。
周明远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双泛着诡异黄光的瞳孔,从全息影像上挪开,一寸寸地移向小芸。
那不是一个父亲看待女儿的眼神,更像是一个造物主在审视自己失控的作品。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阵野兽般的低吼。
他钉住记忆矩阵电源的那把手术刀,刀柄上的“裁决者”纹路在幽光下忽明忽暗,像一只择人而噬的眼睛。
“她的皮肤……还在发光!”林疏桐的声音把我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我低头看去,小芸胸口那个与手术刀柄纹路完全吻合的刺青,此刻正像一块被激活的芯片,散发着微弱但清晰的蓝光。
光芒顺着她的血管,像一张精密的蛛网,在她半透明的皮肤下蔓延开来。
每一条发光的脉络,都和她此刻的颤抖同频。
“分光仪……”我下意识地举起手腕上的设备,对准了那个发光的标志。
警报声变得更加尖锐,一行行数据疯狂刷新,其中一行红色的字符刺痛了我的眼睛:“警告!生物光信号与记忆矩阵产生高频共振!主体生命体征与外部连接体高度同步,同步率97.8%……98.3%……”
外部连接体?我猛地抬头,看向周明远。
几乎在同时,林疏桐手中的听诊器里传出的双重心跳声,变得不再是简单的重叠,而是完美到恐怖的合一。
咚…咚…咚…那声音沉重、有力,仿佛不是来自两个人类的胸腔,而是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正在运转。
“不是血脉相连那么简单……”林疏桐的脸色惨白如纸,她抬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沈墨,这是一种……强制性的生命共享。他们现在,就是一个整体。一个人的心跳停止,另一个……”
她没说完,但我们都懂了。
“妈妈……”小芸再次喃喃出声,她的目光越过周明远,投向那片扭曲闪烁的全息影像,“我看见了……在水里……我看见了妈妈的脸……”
地下河水流突然变得更加湍急,冰冷的河水已经漫过了我们的脚踝。
水面上倒映着我们扭曲的影子和头顶手术灯的光芒,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
小芸看见了什么?
难道这河水,本身就是记忆的一部分?
“别让她分心!”我冲林疏桐喊道,“记忆矩阵的读取还不稳定,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导致连接中断,甚至……数据崩溃!”
如果说记忆矩阵是硬盘,那小芸现在就是唯一的读取器。
而周明远,是那个该死的移动电源。
全息影像的画面开始剧烈地抖动,年轻的周明远抱着婴儿的身影变得模糊,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
紧接着,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画面切换了。
不再是那个充满温情(或许是假象)的瞬间。
画面里依旧是那间手术室,但光线更加阴暗。
年轻的周明远站在一台巨大的、类似培养槽的仪器前,眼神狂热而专注。
他面前的玻璃罩里,浸泡着某种……组织,无数的导线连接着它,像供奉神明的祭品。
然后,一个穿着同样白大褂的女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很高,身形利落,一头及肩的短发。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与周明远截然不同的气质——冷静,果决,甚至带着一丝审判般的威严。
是沈母!
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但那是我母亲的姿态,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我永远不会认错。
“实验体第15号……” 全息影像里,我母亲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而清晰,与之前投影中断时听到的声音完全吻合,“是周明远的女儿——”
影像中的周明远猛地回头,脸上不再是狂热,而是被识破秘密的惊恐和愤怒。
“你不能阻止我!”他嘶吼着,“这是唯一的办法!是超越生死的奇迹!”
“这不是奇迹,是禁忌。”我母亲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你用自己的女儿做容器,试图将‘裁决者’的生命序列与人类基因强制融合,你疯了!”
“裁决者”?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那是什么?
一个代号?
一种技术?
还是……某种非人的存在?
影像里,我母亲没有再和他争辩,而是径直走向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个被放置在一旁手术台上的小芸。
“爸爸……”现实中,小芸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着影像里那个陌生的女人走向婴儿时的自己,身体的颤抖愈发剧烈。
她胸口的光芒也随之明灭不定。
“别碰她!”影像里的周明远状若疯虎,扑了过来。
但我的母亲动作更快。
她没有去碰婴儿,而是从婴儿的襁褓下,迅速地抽出了一块芯片,一块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记忆矩阵!
和我手里这块一模一样!
不,不对。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矩阵,它黯淡无光,像一块普通的金属。
而影像中我母亲夺走的那一块,却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充满了生命力。
“你偷走了核心数据!”影像里,周明远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你毁了它!你毁了一切!”
“我是在拯救她,”我母亲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感,一丝痛惜,“也是在拯救你,明远。”
说完,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
全息影像到此,再次剧烈地扭曲,最后“滋”的一声,彻底化作一片纷乱的雪花点,然后完全消失。
真相的碎片,以最残忍的方式,拼凑出了一个疯狂的轮廓。
周明远根本不是在做什么延续生命的研究,他是在进行某种禁忌的人体实验。
小芸是他的女儿,更是他的“实验体15号”。
而我的母亲,当年的同事,似乎是那个阻止他的人,她带走了研究的核心——另一块记忆矩阵。
“原来是这样……”林疏桐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喃喃道,“周教授说你母亲偷走了他的研究成果,害死了他的妻子……原来他口中的‘研究成果’,是这个……”
“不……”周明远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没有拯救任何人。”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黄色的瞳孔里,不再有愤怒和疯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和怨毒。
他的目光没有看我,没有看林疏桐,甚至没有看小芸。
他像是在透过我们,看着某个存在于遥远时空的背影。
“她不明白……她永远不会明白那份研究的伟大。”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地下空间都为之降温,“那是我们共同的心血,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可她,为了那可笑的伦理和道德,亲手毁掉了它。”
他握着手术刀的手,青筋暴起。
小芸胸口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她的身体停止了透明化,也停止了颤抖。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周明远,这个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破碎的迷茫。
“爸爸……妈妈她……还活着,是吗?”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周明远笑了,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寒。
“活着?”他低沉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什么苦涩的果实,“不,她死了。在她背叛我,偷走我的一切的那一刻,她就死了。”
他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那把手术刀。
刀柄上,“裁决者”的标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黄色的瞳孔中,映出诡异的光。
“没有了核心数据,实验只能算完成了一半……不完整的作品,总会留下致命的缺陷。”他仿佛在对我,又仿佛在对自己说。
冰冷的河水已经淹到了我的小腿,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
我握紧了手中的记忆矩阵,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我知道,最疯狂的时刻,还没有真正到来。
周明远的脸上,那种空洞的怨毒突然转变为一种可怕的决绝。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炽热,死死地锁定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抚摸着那里的衣物,仿佛能穿透布料,触摸到自己那颗与女儿同步跳动的心脏。
“但是……”他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找到了弥补缺陷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