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像被无数只黄蜂盘踞。
林疏桐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层层迷雾,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的神经。
“丙泊酚中的肾上腺素…是让供体保持清醒的——”
保持清醒。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手术室里伪善的宁静。
我死死盯着手中那支冰冷的针管,一种生理性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在麻醉中剥夺一个人的器官,已经是禽兽行径。
而让他们在整个过程中保持着清醒的、绝望的意识,感受着自己被一寸寸肢解,那是什么?
那是来自地狱最深处的酷刑。
我的目光被针管尾部的一处微小细节牢牢吸住。
那是一道极不显眼的刻痕,像是使用者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留下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我几乎是扑到了器械台上,抓起那把属于周明远,我曾经无比敬仰的导师的手术刀。
刀柄的同一位置,有一模一样的磨损。
“和周明远手术刀柄的磨损完全——”我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
“完全吻合,对吗?”
阴影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小琴,那个平日里总是怯生生跟在周明远身后,连说话都会脸红的实习护士。
但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胆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她手里举着的东西,让手术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一把黑色的、闪烁着蓝色电弧的警用电击枪。
“周院长说…牺牲少数,能救多数!”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你们不懂他的伟大。那些排队等着器官移植的病人,那些绝望的家庭,他们才是多数。用一个人的痛苦,换来十几个人的新生,这是功德!”
功德?
我简直想笑。
我看着手术台上瑟瑟发抖的小芸,她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恐惧,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这就是小琴口中的“少数”?
一个活生生的人?
林疏桐的反应比我更快,她没有理会小琴的威胁,而是猛地俯下身,将冰冷的听诊器贴在了小芸单薄的胸膛侧下方。
她的眉头紧紧锁起,像是在倾听什么极其重要的乐章。
几秒钟后,她抬起头,脸色比手术灯的光还要苍白。
“她的肾动脉血流速度…比正常值低了15%——”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空气说,“这不合理…作为‘完美供体’,她的肾功能应该处于巅峰状态才对。除非…除非她的肾脏正在被另一种东西缓慢侵蚀,甚至…替换。”
替换?
这个词让我头皮发麻。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手术台旁边的生命体征监测仪。
心率,血压,血氧…一切正常得可怕。
但那副连接着小芸头部的脑波监测设备,上面复杂的图谱却让我如遭雷击。
那不是普通的脑波图谱。
那曲线的异常峰值,那独特的a波和β波的交错模式…我见过,我绝不可能认错!
三年前,在我母亲主持的最后一次关于“记忆矩阵与神经再生”的实验里,那份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属于“零号实验体”的脑波图谱,就和眼前这一份,惊人地相似!
我疯了一样,用手术刀的刀柄撬开监测仪旁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盒——记忆矩阵的外部存储单元。
里面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刷新,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编码。
“小芸的脑波图谱…和三年前我母亲实验的——”
我的声音被一阵狂笑打断。
那笑声不来自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它仿佛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的通风管道里灌进来,尖利,扭曲,充满了嘲讽和癫狂。
是周明远的声音!
“沈墨!我的好学生!你终于发现了!”笑声在管道里形成回音,显得格外阴森,“但你只猜对了一半!你以为你母亲是救世主吗?你以为她是为了攻克医学难题吗?哈哈哈…你母亲才是真正的——”
声音戛然而生,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真正的什么?”我对着通风口怒吼,但回应我的只有死寂。
“他切断了广播。”林疏桐冷静地判断,但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她没有去追问周明远的话,而是将视线转向了小芸床头的一本画册。
她迅速将画册一页页撕下,铺满了半个手术台。
那些画,出自一个孩子天真的手笔。
一开始,是彩虹,是太阳,是穿着白大褂、笑容可掬的“爸爸”。
画上的“爸爸”形象,无疑就是周明远。
林疏桐指着那些画,声音低沉而急促:“她一共画了14次‘爸爸的白大褂’。前10次,爸爸的口袋里都有一支彩色的笔。第11次,笔不见了。第12次,爸爸的脸上没有了笑容。第13次,爸爸的白大褂上沾着红色的斑点。”
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幅画上。那幅画很简单,简单到令人窒息。
“最后一次…白大褂是空的。里面没有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疏桐的话,手术台上的小芸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用尽全身力气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腹部。
“不要…不要开我的肚子!爸爸…不要……”
她的尖叫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猛地一脚踹开手术台下的一个储物柜,想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
一叠文件散落出来,封面上用红色记号笔写着“供体名单(三期)”几个大字。
我颤抖着手捡起那份名单,从后往前翻。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后面标注着血型、年龄和所谓的“匹配等级”。
当我的目光落在“第15号”时,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我刻骨铭心的名字。
我的母亲,沈若梅。
那个三年前在一次“实验室事故”中去世的女人,那个被追授了无数荣誉的医学天才,她的名字,竟然出现在这张肮脏的、用人命堆砌的供体名单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一瞬间冻结成冰。
我母亲的“意外死亡”,她那份神秘的“零号实验体”脑波图谱,周明远的背叛,小芸的恐惧…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了一个狰狞而残忍的真相。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周明远站在门口,他身上那件白大褂,一如小芸画中那样,沾满了暗红色的斑点。
他的眼神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罪恶、快感和解脱的复杂情绪。
他看到了我手中的名单,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
他笑了。
“你都看到了?”他缓缓举起右手,手中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刀狠狠刺穿了自己的左臂!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白大褂,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灿烂。
“她早就该死…早就该死!”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三年前的实验…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坚持要——”
他的话再次被一个更恐怖的声音打断。
那声音来自我们的脚下。
一开始,只是细微的流水声,像是地下管道的正常声响。
但短短几秒钟内,那声音就变得震耳欲聋,如同有一条愤怒的巨龙正在地底翻滚、咆哮。
整个手术室开始剧烈地震动,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手术室正中央的地面,那冰冷洁白的瓷砖缝隙里,开始慢慢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不是几滴,而是像泉水一样,迅速地浸润、蔓延,汇聚成一滩滩粘稠的血洼。
浓烈的、带着泥土和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密闭的空间。
“地下河…地下河在倒灌——”林疏桐失声喊道,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惶。
河水怎么会是红色的?这根本不是河水,这是血!从地底涌出的血!
周明远脸上的狂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看了一眼脚下蔓延的血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仿佛明白了什么。
“快走!”林疏桐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她指着我们头顶不远处的通风管道,“那里是唯一能出去的地方!”
我被她拖拽着,踉跄地爬上器械台。
就在我即将钻进通风口的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
下方,已经是一片血海。
小琴手中的电击枪掉落在血水里,发出一阵“滋滋”的乱响,随即熄灭。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周明远,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然后,我听到了她生命中最后一声惨叫,那声音里充满了足以让人精神崩溃的恐惧。
“院长的瞳孔…院长的瞳孔在变色!”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到周明远的眼睛里,那属于人类的黑色瞳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种诡异的、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金色所取代。
通风管道的铁盖在我身后合上,隔绝了那地狱般的景象。
我和林疏桐挤在狭窄、黑暗、布满灰尘的管道里,下方是不断传来的咆哮水声和被淹没的、模糊不清的惨叫。
我大口喘着气,浑身冰冷。
脑子里一团乱麻,周明远变异的瞳孔,母亲的名字,小芸的尖叫,还有脚下那片从地底涌出的血河…
我们暂时安全了,但我们也被困住了。
冰冷的铁皮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管道外壁因为下方血水的冲击而传来的震动。
一股混杂着铁锈、腐烂和某种未知化学物质的气味,从管道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这股味道……
我猛地停下喘息,用尽全力去分辨这股奇异的气味。
它和我在解剖室闻过的任何一种血液都不同。
人类的血液,动物的血液,我太熟悉了。
但这股味道,更加古老,更加……具有侵略性。
这从地底涌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摸向随身携带的急救包,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我为了这次调查特意准备的便携式微型分光仪。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升起。
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那从地下河里倒灌进来的“血”,它的成分,它的来源,可能就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钥匙。
那变色的瞳孔,那疯狂的实验,或许都和它有关。
我看向身边同样惊魂未定的林疏桐,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管道连接处的铆钉缝隙。
一滴暗红色的液体,正顽强地从缝隙中渗了进来,悬在边缘,摇摇欲坠。
它的颜色,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