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城,自打明清那会儿起,就是晋商的天下。城里城外,车马喧嚣,票号林立,一派繁华景象。城西有家老字号绸缎庄,名叫“瑞蚨祥”,东家姓王,人称王员外。这王员外白手起家,靠着精明的头脑和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把个小门脸做成了平遥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商号。
瑞蚨祥的院子,是典型的晋商大院,三进三出,雕梁画栋。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面巨大的影壁。这影壁用青砖砌成,上面雕刻着“福禄寿”三星的图案,做工精细,栩栩如生。按说,这影壁是镇宅辟邪的宝贝,可最近,这宝贝却成了瑞蚨祥里最大的邪祟。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清晨,打扫院子的伙计照例提着水桶,拿着扫帚,刚走到影壁前,就“哎呀”一声,手里的水桶“哐当”掉在地上。只见那光洁的影壁正中央,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手印!那手印红得刺眼,像是刚刚用鲜血按上去的,还带着一丝湿气。
伙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去告诉王员外。王员外起初不信,骂他大惊小怪,可当他亲自走到院里,看到那个手印时,脸色也“唰”地一下白了。他赶紧让伙计用湿布去擦,可怪事来了,那手印任你怎么擦,怎么洗,都纹丝不动,仿佛长进了砖里头。
王员外心里发毛,只好让伙计用一张红纸把手印贴上,权当眼不见为净。可没过两天,新的手印又出现了,就在旧手印的旁边,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影壁。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平遥城里就都知道了瑞蚨祥的影壁闹鬼。
商号的伙计们人心惶惶,连带着生意都差了许多。王员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请了和尚道士来做法,又是念经又是贴符,可那血手印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影壁上。
官府那边自然也听说了这事。平遥县衙的捕快苏衡,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不像别的捕快那样咋咋呼呼,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心思缜密,断过几桩悬案,在县衙里颇有名声。
县太爷把这事交给了苏衡,让他去查查,到底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苏衡换上一身便服,来到了瑞蚨祥。此时,瑞蚨祥的大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对着院里的影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苏衡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面斑驳的影壁。红纸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手印。那些手印大小不一,深浅有别,层层叠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异。苏衡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盯着手印看,他的目光,却在影壁的基座周围来回扫视。
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影壁下的地面。这里的青砖铺得严丝合缝,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他注意到,靠近影壁根基的几块砖,颜色似乎比周围的要深一些,缝隙里也没有长出杂草,反而有些过分干净。
苏衡伸出手指,在砖缝里轻轻一捻,捻起了一点点湿润的泥土。他站起身,在院子里踱步,向伙计们打听这影壁的来历,以及最近商号里是否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伙计们都说,这影壁打建号起就在了,几十年了,一直好好的。问到特别的事,一个年长的伙计犹豫了一下,说:“要说特别,倒也不是最近。大概是三个月前吧,咱们商号的账房先生,孙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苏衡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是啊,”那伙计叹了口气,“孙先生是个老实人,在瑞蚨祥做了二十多年账房,从没出过差错。有一天,他突然就没来上工,家里人也说没见着。王员外报了官,可查了这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悬着了。”
孙先生……失踪的账房……影壁上的血手印……几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在苏衡的脑海里慢慢地串联起来。
他找到了王员外。王员外是个富态的中年人,此刻正满面愁容地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见到苏衡,他连忙起身诉苦:“苏捕快,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鬼东西再这么闹下去,我的瑞蚨祥就要关门了!”
苏衡不动声色地问道:“王员外,我听说您商号的账房孙先生,三个月前失踪了?”
提到孙先生,王员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是啊,唉,可惜了孙先生一把算盘的好手艺。也不知道是拐哪儿去了,家里老小都急疯了。”
“孙先生为人如何?跟人结过仇吗?”
“他?一个闷葫芦,除了算盘就是账本,能跟谁结仇?”王员外摆摆手,一脸不屑。
苏衡点点头,没再追问,而是话锋一转:“这影壁,可曾动过土?”
王员外一愣:“没有啊,这可是镇宅的,谁敢动它?”
苏衡笑了笑,告辞离去。他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神作祟,多半是人心有鬼。那影壁下的泥土,和失踪的账房,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苏衡带着两个可靠的衙役,悄悄来到了瑞蚨祥的后墙。他们翻墙而入,径直奔向那面诡异的影壁。
苏衡让衙役守在四周,自己则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一把小铁锹,对着白天看好的那几块颜色较深的青砖,开始挖掘。砖石沉重,挖掘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苏衡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自己将要挖出什么。
挖了约莫一尺深,铁锹突然“当”的一声,碰到了一个硬物。苏衡心里一紧,用手拨开泥土,摸到了一块粗糙的麻布。他顺着麻布的边缘,一点点地将周围的土清理干净,渐渐地,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显现出来。
是具尸体!
尸体早已腐烂,但从身上那件熟悉的账房先生穿的青布衫来看,无疑就是失踪了三个月的孙先生。苏衡强忍着恶心,继续检查。在尸体的胸腔处,他发现了一根深深插入的钢针,正是这根钢针,要了孙先生的命。
真相大白,这不是鬼魂作祟,而是谋杀!孙先生的鬼魂,如果真的存在,他不是要吓唬谁,而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在告诉世人,他就埋在这里!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把尸体埋在影壁下?那影壁上的血手印,又作何解释?
苏衡的脑海里飞速旋转。孙先生是账房,他最清楚的,就是瑞蚨祥的账目。杀他,多半是为了账目。而埋在影壁下,影壁是“福禄寿”三星,寓意招财进宝。难道……凶手埋尸于此,另有深意?
他再次看向那面影壁,那些密密麻麻的血手印,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一只只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苏衡顺着那些手印最密集的方向看去,那方向……是王员外居住的后院书房!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苏衡心中形成。他立刻命令衙役将孙先生的尸骨妥善收好,然后三人直奔后院书房。
书房里还亮着灯,王员外似乎并未睡下。苏衡一脚踹开房门,只见王员外正惊慌失措地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往床底下塞。
“王员外,这么晚了,还在收拾东西啊?”苏衡冷笑道。
王员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苏……苏捕快,你这是何意?”
“何意?”苏衡指了指床底的箱子,“我想,王员外应该比我更清楚。来人,给我把箱子抬出来!”
衙役上前,费力地将箱子抬了出来。撬开锁盖,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而是一堆堆的账本。但这些都是假账,用来应付官府和股东的。而在假账的下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油布,油布一揭开,黄澄澄的金元宝和银锭,瞬间闪花了人的眼睛。
“王员外,这些,你恐怕没法解释吧?”苏衡说道。
王员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原来,王员外近年来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在外面欠下了巨额赌债。他不敢动用商号的大笔公款,便开始做假账,偷偷挪用小笔的钱款,日积月累,也聚敛了这笔不小的财富。
账房孙先生为人虽然老实,但做事一丝不苟。他很快就发现了账目上的漏洞。他念及旧情,没有声张,只是私下里找到了王员外,劝他迷途知返,把钱还上,自己可以帮他做平账目。
可王员外早已被赌债逼红了眼,他哪里肯听。他害怕事情败露,自己不仅身败名裂,还要牢底坐穿。于是,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他假意答应孙先生,请他到家中详谈,趁其不备,用钢针将其杀害。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尸体,他想到了院里的影壁。他趁着夜深人静,在影壁下挖了个坑,将孙先生的尸体埋了进去。他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却没想到,孙先生虽死,怨气不散。他的魂魄似乎被禁锢在了这片他至死都想守护的地方。
那影壁上的血手印,根本不是什么鬼血,而是雨水冲刷了埋尸的泥土,混合着尸体腐烂的血水,从砖缝里渗出来的印记。因为孙先生死前心中最大的执念,就是揭露王员外的藏银之地,所以这血手印,便像有了指引一般,一个个地印在影壁上,全都朝着王员外藏匿赃款的书房方向。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标记出凶手的罪证!
苏衡看着瘫倒在地的王员外,心中感慨万千。他抬头望向那面影壁,月光下,那些暗红色的手印仿佛不再那么阴森,反而透出一种悲壮和执拗。一个善良的人,即便死后,也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来指证罪恶,寻求公道。
第二天,王员外杀人挪用公款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平遥城。瑞蚨祥被封查,县太爷亲自审案,王员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最终被判秋后问斩。
而那面影壁,在孙先生的尸骨被迁走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血手印。商号换了新的东家,院子也重新修整过。但平遥城里的人们,却始终记得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