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盛世,长安城如同一块精心雕琢的宝玉,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东西两市的胡商与汉人摩肩接踵,一派繁华景象。然而,在这座不夜城的深处,一条名为“柳絮巷”的安静小巷里,却藏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哀愁。
巷中住着一位姓柳的女子,邻里们都唤她柳氏。柳氏年方二十,生得是眉如远山,眼若秋水,一头乌黑的长发衬得那张素净的脸庞愈发清丽。若在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女子,早已是儿女绕膝,笑语盈盈。可柳氏的眉宇间,却总锁着一抹化不开的清冷与孤寂。
她曾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才女,嫁与了青年才俊张生。张生是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待柳氏情深意重,二人琴瑟和鸣,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只可惜天妒良缘,成婚未及三年,张生便因一场急病撒手人寰,只留下柳氏一人,守着满屋的回忆,度日如年。
自张生走后,柳氏便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白日里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院中那棵与丈夫一同种下的海棠树发呆,任凭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到了夜晚,她更是辗转难眠,枕上常湿。然而,近来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柳氏发现,自己每夜入睡后,便会进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梦中,她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一片羽毛,能轻易地穿透墙壁与屋顶。她会在长安城的夜空下飘荡,看着沉睡的万家灯火,最终,总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飘向城外那座阴森的荒山——乱葬岗。
这荒山平日里人迹罕至,白天都显得瘆人,更别提月黑风高的夜晚。山间怪石嶙峋,古树参天,风吹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柳氏的魂魄虽无实体,却也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阴寒。她想离开,却身不由己,只能任由自己飘向山的深处。
这样的夜游,让柳氏白日里更加憔悴。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请来的郎中只当她思念成疾,开了些安神补气的方子,却丝毫不见效。柳氏自己也无法解释这诡异的梦境,只能将这秘密深藏心底,独自承受着这份恐惧与疲惫。
这一夜,月色如霜,柳氏的魂魄再次被带到了荒山之巅。山顶的风更大,吹得她魂魄的衣袂猎猎作响。她正惊恐间,忽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她,身形修长,一头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而孤寂的轮廓。柳氏心中一紧,这背影,为何如此熟悉?
她壮着胆子,轻轻飘了过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只一眼,柳氏便如遭雷击,浑身的魂魄都仿佛要散开。
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亡夫,张生!
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眉眼温润,嘴角带着一丝熟悉的笑意,只是脸色比生前更加苍白,眼神里也多了一丝说不出的迷茫与哀伤。
“夫君!”柳氏悲从中来,忍不住就要扑上去。
然而,她的魂魄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怎么也无法靠近他。
“娘子,别过来。”张生的声音飘渺空灵,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并非阳间的魂魄,只是一缕被困于此的残影。”
柳氏停下脚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夫君,你……你不是已经……为何会在这里?”
张生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痛苦与思念:“我确已身故。奈何我阳寿未尽,却因突染恶疾,魂魄被这荒山的地缚之气所困,不得入轮回,终日在此受风吹雨淋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柳氏的脸,却只是徒劳地穿过了她的魂魄。
“我在此已游荡一年有余,日夜思念娘子,却无法相见。直到近日,才因感应到娘子的思念,得以在梦中凝聚成形,与你相见。”
柳氏听得心如刀割,她从未想过,自己日日的思念,竟成了丈夫在阴间受苦时的唯一慰藉。她哭着问:“夫君,那我该如何救你?你告诉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张生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又带着几分不忍:“娘子,此事凶险,会折损你的阳寿……”
“我不怕!”柳氏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能让你解脱,莫说折损阳寿,便是立刻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见柳氏如此坚决,张生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也罢。我被困于此,皆因我生前贴身佩戴的一块‘同心玉’随我下葬。此玉与我精血相连,如今却成了束缚我的枷锁。你需在明日午时,阳气最盛之时,来此荒山。沿着山腰那条被荆棘掩盖的小径一直往里走,会看到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有一座无字古墓,那便是我的安身之所。你需找到那块玉佩,将它带回我们家中,供奉在你的梳妆台上。如此,地缚之气自解,我的魂魄方能脱离苦海,进入轮回。”
“同心玉……”柳氏喃喃自语,那正是她亲手为张生挑选的定情信物,玉上刻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记住,”张生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一定要在明日午时,早一刻晚一刻,都会被山中怨灵所伤。还有,找到玉佩后,切莫回头,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月光之下。
“夫君!”柳氏惊呼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
窗外,天已微亮。她摸了摸脸颊,满是泪水。床榻被褥冰冷,但梦中的一切却真实得让她心口发烫。那荒山之巅的相见,丈夫哀伤的眼神,以及那句句叮嘱,都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
柳氏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起身,穿上最朴素的衣裳,将长发高高束起,又从厨房里找出一把砍柴用的旧刀,别在腰间。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夫君。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打开了院门。清晨的长安城还未完全苏醒,只有几个早起的更夫和卖早点的小贩。柳氏低着头,快步穿过熟悉的街道,朝着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荒山走去。
城外的荒山比梦中看起来更加荒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叶和湿土混合的腥气,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柳氏按照梦中的指引,找到了那条被荆棘覆盖的小径。她用柴刀一边开路,一边艰难地往里走,手臂和脸颊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棵形状诡异的老槐树出现在眼前。那树的半边身子已经枯死,另一半却顽强地伸展出枝丫,像一只扭曲的巨手,抓向天空。树下,果然隆起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墓碑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这里,就是丈夫的安息之地。
柳氏的心猛地一酸,跪倒在坟前,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不敢耽搁,想起丈夫的叮嘱,便用手开始疯狂地刨挖着坟头的泥土。
泥土冰冷而坚硬,她的指甲很快就断了,指间渗出了鲜血,混入泥土中。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挖着,口中不停地念着:“夫君,我来救你了,你再等等我……”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是棺木!
柳氏心中一喜,更加用力地清理着棺木上的泥土。很快,她找到了棺盖的缝隙。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柴刀插进缝隙,用力一撬,“嘎吱”一声,沉重的棺盖被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柳氏强忍着不适,凑上前去。棺内,一具白骨静静地躺着,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而在白骨的胸口处,一块温润的玉佩正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正是那块同心玉!
柳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玉佩从白骨上取了下来。玉佩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熟悉的温度。就在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她的心底。
她知道,丈夫解脱了。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周围的气氛骤然一变。风声变得尖锐,像是无数人在她耳边哭嚎、尖叫。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她,一只只冰冷的手想要抓住她的脚踝。
“快走……别回头……”张生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柳氏猛地一咬牙,将玉佩揣进怀里,转身就跑。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多想,只是拼尽全力,沿着来时的路狂奔。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追赶她,但她始终记着丈夫的叮嘱,目不斜视,一口气跑出了荒山。
当她重新踏上长安城的土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时,身后所有的诡异声响都消失了。她回头望去,荒山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柳氏回到家,关上院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摊开手掌,那块同心玉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上面的鸳鸯图案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按照丈夫的吩咐,将玉佩洗净,郑重地供奉在自己的梳妆台上。从那天起,柳氏再也没有做过那个魂飞荒山的梦。她睡得安稳,脸色也一天天红润起来,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她知道,丈夫已经踏上了轮回之路,来世,他们会再相遇。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氏渐渐走出了丧夫的阴影。她重新开始抚琴、作画,院里的海棠树再次开花时,她还会在树下摆上一张小几,沏上一壶清茶,仿佛在对饮。
邻里们都说,柳氏是想开了,终于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他们不知道,在那小小的梳妆台上,有一块玉佩,承载着一个女子跨越阴阳的爱与承诺,也守护着她余生的安宁。
又过了许多年,柳氏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她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在梦中,又见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在奈何桥的另一端,微笑着等了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