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来了个怪人。
他穿件灰扑扑的长袍,袖口磨得发白,腰间挂着个褪色的葫芦,走路时葫芦晃啊晃,发出“哐当哐当”的响。最怪的是他的眼睛——左眼像浸了墨,黑得发亮;右眼却像蒙了层雾,灰蒙蒙的。
“赊梦咯!”他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喊,“失眠的、愁梦的、想见故人的,都来赊梦!”
孩子们围着他笑:“赊梦?梦还能赊?”
他蹲下来,从葫芦里倒出把糖豆,分给孩子们:“能。不过得还——用噩梦还。”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可大人们却动了心。
镇东的王寡妇第一个来找他。她丈夫死了三年,可每晚都梦见他浑身是血地站在床前,指着她骂:“贱人!为啥不改嫁?”
“我想赊个美梦。”王寡妇搓着衣角,“梦见他活着,和和气气的。”
赊梦人从葫芦里抽出一根线,线头闪着蓝光。他绕着王寡妇转了三圈,线突然缠住她的手腕:“闭上眼。”
王寡妇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个院子里。丈夫正坐在石凳上剥花生,见她来了,笑着招手:“媳妇,过来。”
她哭了。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梦见丈夫不骂她。
“梦好了。”赊梦人的声音在耳边响,“不过得还——七天后,子时,你会梦见自己掉进冰窟窿,冷得刺骨。”
王寡妇打了个寒颤,可想想刚才的美梦,还是点了点头。
七天后,子时,王寡妇果然梦见自己掉进冰窟窿。她挣扎着醒来,发现被子全湿了——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她再没梦见丈夫骂她。
镇西的李秀才也来了。他考了五年科举,次次落榜,每晚都梦见自己站在考场外,榜上没他的名字。
“我想赊个中举的梦。”李秀才说,“哪怕只是梦里中举,我也愿意。”
赊梦人又抽出根蓝线,缠住李秀才的手腕。李秀才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穿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街上的人都在喊:“李举人!李举人!”
他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梦好了。”赊梦人说,“不过得还——十五天后,丑时,你会梦见自己被狗追,咬掉半块耳朵。”
李秀才摸了摸耳朵,点头:“换。”
十五天后,丑时,李秀才果然梦见被狗追。他跑啊跑,耳朵一阵剧痛,醒来时,手摸到枕头上有血——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看书时总觉得字在跳,像是真的中了举。
赊梦人的名声传开了。失眠的、愁考的、想见故人的,都来找他。他来者不拒,只是每次赊梦前,都要说一句:“梦是甜的,可是得还——用噩梦还。”
可镇北的赵铁匠不信。他媳妇死了五年,每晚都梦见她烧火做饭,可火总是灭,怎么吹都吹不着。
“我想赊个火旺的梦。”赵铁匠说,“梦见她把饭做熟了。”
赊梦人抽出蓝线,缠住他的手腕。赵铁匠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媳妇正弯着腰吹火,火“呼”地一下着了起来,映得她脸通红。
他笑了,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梦见火旺。
“梦好了。”赊梦人说,“不过得还——三十天后,寅时,你会梦见自己掉进火坑,烧得皮开肉绽。”
赵铁匠打了个哆嗦,可想想刚才的美梦,还是点头:“换。”
三十天后,寅时,赵铁匠果然梦见自己掉进火坑。他疼得大叫,醒来时,发现被窝烫得像火炉——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再没梦见火灭。
可赊梦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那天,镇南的陈员外来了。他有钱有势,可每晚都梦见自己穷得穿破衣,在街上要饭。
“我想赊个富贵的梦。”陈员外说,“梦见我子孙满堂,家财万贯。”
赊梦人抽出蓝线,缠住他的手腕。陈员外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个大宅子里。儿孙们围着他喊“爷爷”,桌上摆着金碗银筷。
他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梦好了。”赊梦人说,“不过得还——六十天后,卯时,你会梦见自己被贼抢,家财散尽。”
陈员外脸色变了:“不能换个轻点的?”
赊梦人摇头:“梦是甜的,可是得还——用等价的噩梦还。”
陈员外咬了咬牙:“换!”
六十天后,卯时,陈员外果然梦见被贼抢。他追啊追,眼睁睁看着家财被搬空,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再没梦见自己要饭。
可陈员外不甘心。他派人偷偷跟着赊梦人,想看看他到底是啥人。
那天夜里,跟踪的人回来报告:“他...他去了镇外的乱葬岗!”
陈员外带了十几个家丁,举着火把冲到乱葬岗。果然看见赊梦人站在个坟包前,手里拿着根蓝线,线头连着坟包。
“你在干啥?”陈员外喊。
赊梦人没回头:“收梦。”
“收梦?收啥梦?”
赊梦人转过身,左眼的墨更黑了,右眼的雾更浓了:“我赊出去的梦,都得收回来——用噩梦收。那些美梦,是借的;噩梦,是还的。借了不还,会遭报应。”
陈员外不信:“啥报应?”
赊梦人指了指坟包:“这坟里的人,生前赊了个富贵的梦,没还噩梦,死了后,魂魄被困在梦里,永世不得超生。”
陈员外打了个寒颤,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你...你少吓我!”
赊梦人笑了,左眼的墨闪了闪:“不信?那你摸摸自己的心——是不是跳得比平时快?”
陈员外伸手一摸,果然心跳得像敲鼓。他刚要说话,突然看见赊梦人的右眼——那层雾散了,露出只金灿灿的眼睛,像太阳。
“你...你到底是谁?”陈员外后退。
“我是赊梦人。”赊梦人说,“也是收梦人。我赊出去的梦,都得收回来——用等价的噩梦收。”
他说完,转身走进坟包后的黑暗里。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传来阵轻轻的马嘶——像是有一匹看不见的马,驮着他走了。
从那以后,青石镇的人再没见过赊梦人。可每当有人失眠或愁梦时,总会听见老槐树下传来声喊:
“赊梦咯!失眠的、愁梦的、想见故人的,都来赊梦!”
可没人敢应。因为他们知道——梦是甜的,可是得还;用噩梦还。
而赊梦人,还在某个角落等着,等着下一个赊梦的人,等着下一声“换”的回答。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最重的债,是梦债;最真的还,是噩梦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