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邯郸。
议政殿内,赵王偃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尚未完全褪色,李牧与一众主战派将领士气高昂,仿佛已经看到了六国联军旌旗蔽日、兵临函谷的壮阔景象。
就在这股狂热的气氛达到顶峰之时,一直恭立在侧的姚贾,却再次不疾不徐地出列。
“大王既已立为盟主,当以盟主之仪,行信义于天下。”
姚贾的声音清晰异常,瞬间将众人的思绪从未来的幻想拉回了现实,
“臣有一请,为固燕赵之盟,恳请大王释放燕国质子,太子丹,由臣亲自护送其归国。如此,燕王喜必将感念大王恩德,合纵之事,方能固若金汤!”
太子丹!
这个名字让殿内微微一静。燕太子姬丹,在邯郸为质多年,几乎已是半个被遗忘的人物。
此刻被姚贾提起,众人才意识到,这枚看似无用的棋子,竟是撬动燕国这重要一环的关键。
赵王偃一怔,随即豪气干云地一挥手:
“准!区区一个质子,岂能与寡人的合纵大业相比!”
他已完全沉浸在“六国盟主”的赫赫声威之中,姚贾所提的任何一个能彰显其“盟主”气度的建议,于他而言都如同天籁。
姚贾暗想,赵王偃已入彀中。盟主之虚名,足以令其忘却利害之实。下一步,便是这枚归燕的棋子了。
他垂首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继续恭声道:
“太子丹在邯郸为质多年,若大王能亲解其缚,赐其锦袍,设宴饯行,此等恩义,燕王喜闻之,必感激涕零。”
“准!”赵王偃一挥袖袍,意气风发,“来人!传寡人旨意,即刻为燕太子去桎梏,赐其锦袍玉带,于偏殿设宴,寡人要亲自为其饯行!”
是日,邯郸宫中鼓乐微奏,一场小规模的饯行宴,却被赵王偃办出了册封诸侯般的气势。酒过三巡,姚贾便领着对赵王千恩万谢、仍有些恍如梦中的燕太子丹,踏上了北归的驿道。
驿道之上,车辙滚滚,秋风卷起官道两旁的残叶,萧瑟之景,与车厢内燕太子丹重获自由的激动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厢内,二人相对而坐。
燕太子丹,年岁与秦王政相仿,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郁结,但眼神却依旧清亮,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姚贾先生,”姬丹率先开口,语气中满是感激,“此次丹能重获自由,全赖先生斡旋。待丹归国,必禀明父王,重谢先生与魏王。”
姚贾微微欠身,脸上挂着谦逊笑容:
“太子言重了。贾不过是奉魏王之命,顺水推舟罢了。”他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太子与当今秦王,也曾是邯郸旧识?”
提及秦王政,姬丹眼中久郁的神色似乎融化了些许,泛起一丝复杂而温暖的光。
“先生说的是赵政吧……”他轻声叹息,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我与他,同在邯郸为质,一同在赵人的白眼中长大。那时的日子……很难。我们是彼此唯一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
但真正的难关,始于长平大战之后。一夜之间,邯郸城仿佛只剩下一种情绪,仇恨。而他,因着‘秦王之曾孙’这个身份,便成了这满城仇恨最直接的承受者。”
姬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后怕。
“我亲眼看到,一群赵国宗室,将他拖到巷子里,拳脚相加,骂他是‘白起之后’,要让他血债血偿。他当时还小,蜷缩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姬丹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是我……是我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我告诉那些人,他是质子,不是士卒,杀他于国无益,徒惹天下耻笑。为此,我也被打得遍体鳞伤。”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温暖的笑意。
“我永远记得,在那个又冷又饿的晚上,我二人缩在破旧的屋子里,分食一块冻硬的饼。他当时抓着我的手说,‘丹,今日之恩,他日若为王,政,永世不忘!’”
姬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那是属于少年时代,纯粹而未被权力侵染的记忆。
姚贾静静地听着,眼神古井无波,内心却是一片清明。
旧日情分?呵,这世上最无用,也最伤人的,莫过于此。一块饼的温度,如何能与天下的权柄相抗?可笑的痴念。
“我信他。”姬丹的语气很坚定,
“赵政为人,虽性情坚忍,却极重情义。如今吕不韦大权在握,他尚不能完全施展手脚。待他亲政,掌握大权,念及旧日情分,想必会对我们燕国,多加照抚。”
姚贾端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位尚存天真的太子,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这位太子,看到的还是过去的赵政,却不知未来的秦王,会是何等模样。
他轻轻摇了摇头,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地打断了姬丹的幻想。“太子殿下。”
姬丹抬起头。
“您在邯郸所识的,是质子赵政。”姚贾的语速不快,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
“而您将来要面对的,是端坐于咸阳章台宫的,大秦之王。”
姬丹眉头微蹙:“先生此言何意?这有何分别?”
姚贾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身体微微前倾,问道:“太子殿下以为,这两者,是一人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姬丹温情脉脉的回忆。他想说“是”,但姚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让他迟疑了。
姚贾靠回车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幽幽地说道:“我这个‘开锁匠’,见过天下太多的锁。人心的锁,最是复杂。但君王的锁,却又最是简单。”
他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陷入沉默与挣扎的姬丹,语气中带着一丝指点,
“因为那把钥匙,从来都只有一把,名为‘邦国’。”
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土地的“咯吱”声,单调而持续地响着。
姬丹的脸色,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一点点变得苍白。那块硬饼的温度,似乎正在他的记忆里,逐渐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