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畼城,秦军大营。
军帐内,烛火将李斯的身影投射在帐上。他的命令已经下达,庸虎领着一队亲兵,手持缚索,径直奔向那名百将的营帐。
然而,他们还未靠近,就看到数十名甲士手持兵刃,将百将的营帐护在身后。
樊於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人墙之后,他双手抱胸,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冷笑。
“李军正的亲兵,这是要作甚?莫不是要在我军营中,拿自家兄弟开刀?”
一个什长沉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庸虎脸色铁青,厉声回道:“军正有令,缉拿违律之人,尔等胆敢抗法?”
“法?”樊於期从人群后走出,拍了拍那什长的肩膀,目光却挑衅地望向庸虎,
“庸虎,你也是沙场的汉子,该明白什么叫‘袍泽之情’。为了两个已死的魏人,动刀动枪地对付自家兄弟,这法,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他话音一落,周围的甲士们眼神更加凶狠。气氛剑拔弩张,一场哗变似乎一触即发。
消息很快传回。蒙恬与蒙瑶正在李斯帐外听候,闻讯皆是大惊。蒙恬立刻入帐,急切地说道:
“李军正,樊於期此举是公然煽动兵卒!此事已非您一人可控,当立刻禀报家父,请他亲至,以雷霆之势弹压!”
蒙瑶也跟着点头,英气的眉毛紧蹙:“军心不稳,乃兵家大忌。此时此刻,唯有主帅亲临,方能镇住场面。”
李斯却缓缓摇了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慌乱。
“不。”他只说了一个字。
“这是军正处。若连这都需要求助蒙将军,那我这‘军正’,与一个摆设何异?我所立之‘义’,又与空谈何异?”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
“不必惊动蒙将军。这件事,由我而起,当由我而终。”言罢,他竟独自一人,掀开帐帘,步入了那片被火把染得通红的夜色之中。
兵营空地上,气氛已凝如实质。李斯孤身一人走来。
樊於期看到他竟敢单枪匹马前来,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轻蔑。他倒要看看,这个文法之士,如何用一张嘴说退这百十名手握利刃的骄兵悍将。
李斯孤身一人,步入那片被火把与杀气浸透的空地。上百名持刃甲士的目光如刀,齐刷刷地刺向他。
樊於期嘴角那丝轻蔑的笑意更浓了。
“李军正,”樊於期懒洋洋地开口,“我军中弟兄都是粗人,只认刀口上舔血的交情。你若要讲那些玄乎的大道理,怕是走错了地方。”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饱含恶意的哄笑。
李斯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径直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被护在中心的百将身上。
然后,他开口了。
“本官,不是来讲道理的。”
全场瞬间一静。
李斯环视众人:“本官是来……谢罪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兵士,连樊於期的笑容都僵住了。这是什么路数?
李斯对着那名百将,竟微微一躬身。
“是我的错。”他朗声道,“是我李斯,没有将《考功格》的真意,说与诸位听明白。以至于让弟兄们误以为,我李斯是要用新法来束缚尔等手脚,折辱尔等功勋!”
他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意味:
“我大秦锐士,百战之师!每一分功劳,都是用命换来的!我李斯何德何能,敢轻慢诸位的浴血之功?!”
甲士们面面相觑,眼中的凶狠褪去了几分,代之以疑惑。
樊於期心中警铃大作,厉声喝道:“李斯!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李斯猛然转向他,眼神如电:“樊都督!我是在妖言惑众,还是在替将士们说心里话,他们自己有耳朵听,有心去感受!”
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樊於期,再次面向众军士,声音洪亮如钟:
“诸位!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
“商君之法,斩敌一首,授爵一级,田一顷,宅九亩!这是我大秦立国之本!对也不对?!”
“对!”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这是他们最熟悉,也最引以为傲的铁律。
“好!”李斯猛一击掌,
“那么我再问!你,沙场之上,九死一生,斩下一个披坚执锐的魏国甲士首级,得爵一级!
他,在城中,手起刀落,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者或少年,也算首功,也要得爵一级!你们告诉我,这……公平吗?!”
“这……”
“你的命,你流的血,你的勇猛无畏,难道就只等同于一个老者或少年的项上人头吗?!若杀民可以冒功,那你们在战场上拼死搏杀,还有何意义?!你们的功勋,岂不都成了笑话?!我大秦的赫赫武功,岂不都成了屠戮老弱的残暴之名?!”
李斯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诛心!
“今日,可以拿两个魏人的人头冒功。明日,是不是大家就都可以去屠戮平民,而不去啃真正的硬骨头?!长此以往,我大秦锐士,还是那支令六国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吗?那我们和山匪盗贼,有何区别?”
“你们的荣耀,你们的爵位,你们用命换来的一切,都会因为这种‘滥功’而变得一文不值!这,才是对你们最大的‘不公’与‘折辱’!”
一番话,如惊雷贯耳!
那些原本还同仇敌忾的甲士们,此刻全都怔住了。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是啊,如果杀平民和杀敌军功劳一样,那自己的血不是白流了?自己的勇武岂不是被侮辱了?
那个被护着的百将,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李斯走上前,人群不自觉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他走到那百将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告诉我,你斩杀那两个魏人时,他们是拿着兵器在抵抗吗?”
“我……”百将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验首吏为何要帮你遮掩?真的是因为‘袍泽之情’?”李斯冷笑一声,声音压低,却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六国派来的奸细!他就是要用这种方法,毁掉我军的士气,乱掉我军的法度,让我大秦锐士身败名裂!
而你,就是他手中那把愚蠢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