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畼城,秦军大营。
军正处大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冷如坚冰。
邓陵翟被两名甲士反剪双手,按跪在地。他脊梁挺得笔直,那双看向验首吏的眼睛,怒火凝而不发。
那名验首吏正向匆匆赶来的军法都督樊於期汇报,言辞间颠倒黑白,将邓陵翟描绘成一个蓄意扰乱军心、质疑国法的楚国奸细。
樊於期负手而立,静静听着,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地上那两颗用麻布草草盖住的首级上。
另一边,消息已然传到了墨者们的驻地。
禽滑陵面色凝重地将事情经过告知了邓陵禹和邓陵子。
邓陵禹面沉如水:“禽滑先生,此事,我等需要一个交代。”
他缓缓转向帐外秦军大营的方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等墨者应李军正之邀,为践行‘义’道而来,非为受此屈辱,更非为见证‘义’法被肆意践踏而来。”
而坐在角落里的邓陵子,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他只是用一块麻布,缓缓擦拭着手中一具机括的零件,昏黄的灯火下,他低垂的眼眸里,神色晦暗不明。
禽滑陵心中一沉,郑重拱手:
“二位先生稍安勿躁,陵这便去求见李军正。军正非是混淆是非之人。”
李斯的大帐内,禽滑陵躬身而立,将邓陵翟被扣、墨者激愤之事简要禀明,言辞恳切,却也清晰地传递了墨家众人此刻的立场。
“李军正,”禽滑陵最后说道,“《考功格》乃军正亲立,‘义功’之说亦是军正首倡。如今之事,已非邓陵翟一人之荣辱,实系我等追随之‘义’能否立足于军中。”
说罢,他深深一揖,转身退出了大帐。
李斯静坐案后,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
他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思绪却已飞速运转。一个区区验首吏,绝无胆魄公然违抗他亲手制定、由相邦与王上双重背书的《考功格》。其背后,必然有人撑腰。
而此刻帐帘一挑,樊於期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容。
“李军正,深夜打扰。”他先行一礼,随即开门见山,
“听闻军中为叙功小事,竟闹出了‘奸细’风波,末将特来向军正分说一二。”
李斯停下敲击,抬眼看他,眼神深邃如渊:“樊都督请讲。”
“军正明鉴,”樊於期轻描淡写,
“那百将也是一时糊涂,错斩了两个非战之民。然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袍泽们浴血奋战,总得有些彩头鼓舞士气。
此事,末将已严厉训斥过他。至于那个墨者,言语过激,冲撞验功司,关他一夜,让他去去火气也好。”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话语里带着几分亲近:
“还请军正看在长安君与夏太后的面上,将此事……大事化小。毕竟,不能为了两个已死的魏人,寒了前方将士们的心啊。”
李斯静静地听着,脸上毫无波澜,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考功格》开篇即明:法不容情,令行禁止。若今日为‘士气’可破例,明日是否为‘权贵’可枉法?长此以往,我大秦之法,与山匪之规,何异?”
樊於期的笑容僵在脸上。
“李军正这是要为一条死规矩,与全军的将士为难?”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将士们不懂那些大道理,只认功勋爵位。若军正执意严惩,怕只怕……军心浮动,于战不利。”
言罢,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帐内,只剩下李斯一人,以及那盏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烛火。
“军心浮动……”李斯咀嚼着这四个字,眉头紧锁。
他的现代灵魂在呐喊:程序正义是法治的基石,一旦动摇,万劫不复。杀了那个百将,严惩验首吏,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可这具身体所处的现实却在冷酷地提醒他:
这是战国,人命如草芥,政治妥协才是生存之道。
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程序”,彻底得罪夏太后与长安君,甚至冒着兵卒哗变的风险,值得吗?
杀了百将,是能稳固军心,还是会坐实他“严苛残忍”之名,给樊於期之流煽动士卒的口实?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试图改变一个时代,原来竟是如此沉重。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魏滢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走了进来。她看到李斯紧锁的眉头和凝重的神色,将汤碗放下,柔声问道:“先生,是遇上烦心事了吗?”
李斯抬头,看到她清澈干净的眼眸,那眼神仿佛能洗涤人心的尘埃。他苦笑一下,摆了摆手:“一些军务上的两难之事。”
魏滢没有追问细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斯,用一种极为认真的语气说:
“阿滢见识少,不懂军国大事,也不知何为对错。但是,阿滢觉得,无论多难的事,只要……只要顺着自己的本心去做,那就不会错。因为本心,是骗不了人的。”
“顺着本心……”
李斯浑身剧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脑中的迷雾!
是啊,本心!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书中记载的荀子斥责过的一种人:乡愿之人!乡愿,德之贼也!
那些试图讨好所有人,在原则问题上和稀泥的“老好人”,才是对道德最大的伤害!樊於期所言的“袍泽之义”,不正是这种破坏大义的“乡愿”吗?为了小团体的私利,牺牲天下公器之法度,这便是贼!
紧接着,一个更深刻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为何要制定《考功格》?不就是为了将自己灵魂深处对公平、对秩序的追求,这些判断是非善恶的“良知”,化为这个时代可以执行的铁律吗?
若自己这个立法者,在考验面前,就因畏惧权贵、担心后果而退缩,那自己和那些被他鄙视的旧时代政客,又有何区别?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非一人之私具。吏者,民之师帅也,非权贵之家奴。”
李斯缓缓站起身,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清明。
他不是来适应这个时代的,他是来创造一个新时代的!
“庸虎!”李斯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响彻整个帅帐。
“在!”庸虎立刻应声而入。
“传我将令!”李斯目光如炬,“立刻提审那名百将与验首吏!传樊於期都督、昌文君、墨家邓陵子先生、邓陵禹先生,以及……所有百将以上军官,至中军帐前,观审!”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
“我要让全军将士都亲眼看看,我大秦的‘义’,究竟是写在纸上的空谈,还是刻在骨子里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