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安陵。
这座方圆不过五十里的蕞尔小城,此刻正处于一种极度亢奋与恐惧交织的诡异氛围中。
安陵君此刻正激动得满面红光,双手紧握着一份帛书。
“天佑我安陵!真是天佑我安陵啊!”他来回踱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唐雎!张耳!此二人,一位是信陵君倚为臂膀的国士,一位是名满魏地的侠士!他们竟愿投我,速速备下车马,本君要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
殿中众臣皆面露喜色,窃窃私语。在这秦军“义兵”压境,人人自危的时刻,能得此二位豪杰来投,不啻于一剂强心针,极大提振了安陵的声望与士气。
然而,就在这片欢腾之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君上,万万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从臣列中缓步而出。此人年近三旬,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锥,仿佛能洞穿人心。
正是安陵君最为倚重的门客,庆柯。
安陵君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悦道:“庆先生,何故说不可?”
庆柯走到殿中,对着安陵君深深一揖,目光扫过全场,那迫人的气势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君上,请恕臣直言。”庆柯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此二人,于安陵而言,非是臂助,乃是催命的鸩酒!”
“放肆!”一名武将忍不住喝道。
安陵君抬手止住他,皱眉道:“先生此话何解?讲!”
庆柯不理会旁人,双眼直视安陵君,
“君上,敢问当今天下,大势何在?大势在秦!秦之东出,如江河决堤,非人力所能阻挡。此非战之罪,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尽归于秦也!”
“再问君上,如今之秦,与昔日之秦,可有不同?”
他声音中带着一丝狂热的推崇:“大不同!昔日之秦,是虎狼之秦,以杀戮立威,长平一役,天下胆寒。而今日之秦,却是‘义兵’之秦!君上可曾听闻,畼城城下,秦军是如何作为的?”
庆柯语速加快,
“那秦军军正李斯,兵临城下,非但未行攻伐,反而开仓放粮,以肉粥白饼救济魏民。更设《功劳簿》,令灾民以劳作换取食粮、衣物,甚至许以‘预备秦民’之身份。君上,此非攻城,实乃攻心!其所欲者,非一座残破城池,而是万千归附之民意!”
“唐雎、张耳之流,固然是当世英雄,然其所信奉者,乃以血还血之‘侠义’,维护封君之‘忠义’。
此皆为旧时之道。而李斯所行者,乃‘王道公义’,其以秦法为骨,以仁义为皮,正锻造一个天下黔首皆无法抗拒之新秩序。在此新秩序面前,唐雎之智勇,张耳之任侠,不过是螳臂当车,逆势而动。”
庆柯走上前一步,语气愈发恳切,也愈发具有蛊惑性:
“君上!收留此二人,于安陵有百害而无一利!其一,是为‘招祸’。秦军的目标本在魏都大梁,安陵蕞尔小城,或可苟存。若收留了这秦国眼中的‘叛逆’,无异于黑夜中点燃火把,告诉秦军:我安陵,要与你为敌!届时‘义兵’压境,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其二,是为‘绝路’。天下将归于一统,此乃不可逆转之洪流。小国之君,要么顺势而为,在新秩序里谋得一席之地;要么逆流而动,被碾得粉身碎骨。
李斯在畼城之所为,已是明示天下:顺我者生,逆我者亡!君上,您欲让安陵成为旧时代最后的坟墓,还是新时代秩序下,第一块得以保全的基石?”
“臣恳请君上,”庆柯痛心疾首地一拜到底,
“拒绝他们!而后立刻遣使赴秦营,向李斯献上‘归义书’!我等非是投降,乃是心向王道,主动顺应大势!如此,君上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安陵非但能存,甚至能成秦国‘义播天下’之样板!此方是万全之策,是安陵唯一的生路啊!”
一番话毕,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庆柯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目瞪口呆。
安陵君的脸色阴晴不定,额头青筋暴露,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他不得不承认,庆柯的每一句话都像尖刀,精准地刺在他最恐惧、最软弱的地方。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了。
“庆先生之言,剖析大势,字字珠玑……都对。”
庆柯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但,”安陵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威严,“本君,不准!”
他猛地一挥袖,那份帛书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安陵最后的尊严。
“我安陵君,姓魏!是魏之宗室!我的先祖,也曾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唐雎、张耳,他们信任本君,才来投奔。本君若将他们拒之门外,甚至扭送秦营以求苟活,有何面目立于这朝堂之上?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我安陵虽小,非无骨之邦!本君虽弱,却非无义之人!”
“天下大势,本君懂!李斯阳谋,本君也懂!但天下,除了‘势’,还有‘道’!为人臣子,有忠之道;为人君上,有信之道!今日本君若失信于天下英雄,明日秦国大一统,这天下,也不过是座更大的、毫无信义的囚笼!”
他走到殿前,目光如炬,扫视着同样被他这番话点燃热血的臣子们,发出了决绝的命令:
“传本君之命!开城门,备国礼,清扫府邸!本君,要亲自迎接唐雎、张耳两位义士!”
“君上!”庆柯脸色煞白,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
但安陵君已经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那背影虽不魁梧,此刻却显得无比挺拔。
庆柯颓然跪倒在地,望着安陵君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君上……您守住了自己的‘道’,可安陵的‘路’……怕是要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