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鸾浑浑噩噩地回到绣阁,坐下来时,只觉得有些头痛欲裂,阿采和听雪观棋两个十分担心,云鸾却叫她们出去,不要进来打扰她。
沈之珩对她说的一番话,即使她早有准备,也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北歧国破后,两人相依为命逃亡时的事情。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们两人这么早就认识了,还有了那么深的羁绊。
沈之珩说完这番话后,安静地看着她逃离,她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他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望着手里的小弓,她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眼泪突然像决了堤一样落下来,尽数落在这小弓之上。
她看见弓柄内侧歪歪扭扭刻着的“昭”字。
她看见那枚熟悉的宝石。
这张小弓像一把开启记忆大门的钥匙,慢慢让她想起了一些过往。
原先那不甚明朗的身世,如今被残忍地撕开了一角,她能窥见其中不为人知的过去。
北歧灭国以后,她的母后派了一队精锐保护她和两个嬷嬷一起出逃,他们要逃亡南方,去寻一个名叫沈阆的商人,将她交给他。
可是刚出北歧国门不久,那队精锐就被叔父派来的人斩杀了一半,剩下的人护着她和两个嬷嬷的车驾逃进大漠深处。
她还记得大漠的天,有时候蓝的像一整块琉璃,有时候又鬼哭狼嚎的,风沙满地。
车辙印很快就被流沙吞没了,护送她的骑兵越来越少。
后来,他们走到戈壁,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只剩下三个。
她记得那晚,戈壁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远远地,她看见一群狼在围攻一个少年。
她让护卫救下了他,却发现他的眼睛早已被石灰灼烧,看不见了。
他很可怜,躺在地上快要死了,嬷嬷说不要管他了,她却偷偷跑回去把他带回队伍中。
她还记得,把他的脸洗干净后,她发现他是个生的极为好看的小哥哥。
只是他很冷漠,永远都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以为他不会笑,可有一次,她练习射箭的时候又射歪了,一转头就看见他坐在阳光下,闭着双眼,嘴角噙笑。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年幼的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却知道那笑她可能一生都会记得。
后来,大梁的追兵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最后三个护卫也死了。
她怕极了,第一次憎恶起自己的身份,哭着对嬷嬷说,她不想做燕昭了,若是能做个平凡人是不是就不会有人追杀她了?
嬷嬷抱着她哄,滚烫的眼泪落入她的衣领。
最后,是他驾车带着她和两个嬷嬷一路冲出重围,来到雁门关,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雁门关内到处都是因战争而逃亡的流民,死亡的气息遍布,他们在这里艰难求生。
正值寒冬大雪,她冷的无法入睡,恍惚间睁眼,摸到两位嬷嬷已经冰冷的身体,她们脸上还带着笑,像是正在做什么美梦,但无论怎么唤,都唤不醒她们了。
她忽然很害怕,下意识去寻找他的身影,悄悄地靠近他身边。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
还是热的。
她惊醒了他,看见他睁开眼,眸中倒映出漫天的大雪和她小小的影子。
下一刻,她钻入他的怀中,抓着他的衣襟哭道:“哥哥,我害怕……”
他没有推开她,而是慢慢搂紧了她。
他身上的衣裳也很是单薄,但瘦弱的胸膛却极为温暖,她将脸靠在他的颈窝中,汲取那源源不断的热意,双手双脚蜷缩起来,被他的身体包围着。
紧接着,她就睡着了。
她还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她仍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北歧小公主。
天亮了,她从他的怀抱中醒来,却发现他一夜都没合眼,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带着她一道安葬了两个嬷嬷。
雁门关到处都是冻死的人,他们活了下来。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的时候,她牵着他的手,她仰头望着他的侧脸,心里无比安定。
北方的寒冬不肯散去,他就带着她往温暖的南方走。
只是每晚睡觉时,她都要蜷缩在他怀中,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而他的手,则虚虚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两个孤单的灵魂在无尽的黑夜里成为了彼此的依靠。
她想,他看不见她,亦不会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也许,他们会再次分开。
为了记得他,她趁他熟睡,忍不住仰起脸,在他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随即,她闭上眼睛,在他怀里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静静地睡着了。
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他们来到了平城,用仅有的财物租了一间民房,为了养活她,他给隔壁的酒馆做账房先生。
他的身体很虚弱,做不了重活,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真的很聪明。
老板将所有的账目给他念一遍,他就能将数目记得分毫不差。
酒馆里每日流水繁杂,伙计们故意报错数字试探他,他却总能慢悠悠地指出其中错处。
老板啧啧称奇,更加照顾他。
她帮着老板卖酒,他就在一旁算账,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十分快乐。
天已渐暖,夜间也没那么冷了,他叫人给她打了一张床,她却习惯了他的怀抱,每晚还要偷偷溜到他的床上,抱着他入睡。
却在有一日晨间醒来,看到他脸上泛着的淡淡红晕。
她装作没看到,仍旧每晚偷偷钻进他的怀抱。
他担负起了照顾她的责任,洗衣做饭,一日三餐,有时会把酒店老板赏他的肉食带回来,说自己不爱吃,全都夹进她的碗中。
而她,也会攒着自己那点微薄的零钱,打算给他买一身像样的衣裳。
他们不是兄妹,却胜似兄妹。
这一切的一切,美好又平淡,平淡的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他们都长大。
可命运却没打算放过她。
她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起因是一枚玉佩,又或许是一张画像,她不记得了,她只知道那一刻,她的天仿佛都塌了。
寻寻觅觅那么久的仇人就在自己身边,而她竟然还将他当作自己唯一的依靠。
难怪他绝口不提自己的所有过往,难怪他一路上要掩人耳目,难怪这一路,身后的追兵都没有消失过。
她恼怒他的欺骗,又畏惧于未知的恐怖,没再回他们那间小屋,而是直接离开了平城。
走了很远以后,她才想起自己的小弓没有拿。
虽然有些惋惜,但她还是没有回头。
离开了平城的她也没有过得很好,风餐露宿,饥寒交迫,到处都在打仗,她混在流民堆里,一路往富庶的江南走去。
她偶尔也会想起他,却不会回头去找他,直到大梁朝廷的追兵发现她的踪迹,她在林间躲避箭矢的时候,失足落下了山崖。
醒来的时候,她已忘了所有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