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来临。
三清诞乃是全真的重要节日,持续数日的盛典。
清晨鸣钟击鼓,道长诵经请神,开启法会。
主殿举行祭拜仪式。
供奉香、花、灯、果、茶等五供,诵读《三清宝诰》等经文。
献寿词、焚疏文,为信众祈求福寿安康。
各派高功讲经说法,道教音乐演奏武术表演。
其后就是信众的互动环节,上香礼拜,领受福物。
其他两位师兄安排信众的食宿和其他道友的法务分工。
老道长和门内高功,则是与其他友观的道友探讨经典。
也算是一个大型的学术研讨,探讨经典,丹道或宫观管理经验。
龙门派的三清诞完全开放。
普通民众均可参加观礼,无需特殊身份,生理期女性均可参加。
只要保持安静勿大声喧哗,忌手指神像,尊重一些规矩便可。
陆沉舟跟随大师兄义诊,从旁协助。
有时候部分道观也提供中医义诊,养生指导积攒功德。
山下有很多村落,都是道教的信众。
寒冬带来的湿冷,最易诱发陈疾。
龙门观遵循多年惯例,开坛施药。
地点设在道观山门内,影壁之后一处宽敞的抱厦下。
此地既能遮蔽风雨,又因影壁阻隔。
避免了香客的过度打扰,自成一方清静。
几张厚重结实的长条木桌拼凑起来,权作诊台。
几只硕大的黄铜药炉在角落一字排开。
炉膛里炭火正旺,炉上药铫“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浓郁苦涩的药气蒸腾而起弥漫开来。
与道观内常年的香烛气息激烈地碰撞交融,形成一种奇特,既庄严又入世的味道。
大师兄无念道长,端坐于诊台中央。
面前摊开几本纸页泛黄的医书,几卷银针,一个脉枕。
他便是这临时医馆的主心骨。
陆沉舟垂手侍立在无念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
他今日的职责是——司药。
记录脉案、照方抓药、照看炉火、研磨药材。
天色刚亮,山门刚开,抱厦下便已有了人影。
多是山下村落里的山民,穿着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棉袄。
他们安静地排着队,偶有低声的咳嗽或压抑的呻吟。
眼神里混杂着对道长的敬畏和对病痛的恐惧。
“道长,俺家婆娘....”
一个黝黑壮实的汉子挤到前面。
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口音。
“开春就咳,夜里咳得睡不着。心口也憋得慌...您给看看!”
他身后,一个裹着头巾,面色蜡黄的妇人被搀扶着。
无念道长微微颔首,示意妇人坐下。
伸出枯瘦而稳定的三指,轻轻搭上妇人枯槁的手腕。
他眼帘微垂,凝神细察。
抱厦内一时寂静。
只闻妇人粗重的喘息和药铫中滚沸的声响。
陆沉舟立刻拿起墨笔,在粗糙的草纸上悬腕待命。
片刻,无念道长收手,转向小师弟,声音不高字字清晰。
“脉象浮紧而数,沉取无力。舌苔白腻,痰鸣漉漉。”
“此乃风寒束表,引动宿痰,肺气壅塞,久而伤及心气。”
“拟用小青龙汤,宣肺散寒,温化寒饮,兼以强心。”
陆沉舟凝神,笔尖在纸上迅速移动,留下清瘦劲挺的字迹。
“麻黄三钱,桂枝三钱...”
他未发一言,只将写好的方子双手呈给大师兄过目。
无念目光扫过,微微颔首。
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岐黄之道需沉浸数年甚至一辈子,才能有所建树。
师弟过目不忘的本领,真让他好生羡慕。
“另取生晒参须二钱,单煎浓汁,药成后兑入。”
这后一句,显然不是对陆沉舟的补充,而是对这贫苦之家的一点额外体恤。
陆沉舟领命,转身走向药柜。
那是由几只巨大的樟木箱拼成,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标签。
他动作麻利而精准,如同精密运转的机括。
药配好,用粗黄的桑皮纸包成方正的一帖。
送走这位善信,无念又继续替下一位诊脉。
“师傅...”
怯生生带着哭腔的童音响起。
一个衣衫褴褛,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被一个同样瘦弱的妇人紧紧牵着。
男孩一只小手死死捂着腮帮子,小脸肿得老高。
泪痕混着泥土在脸上划出几道黑线。
眼睛因为疼痛和恐惧睁得极大,泪水在里面不停打转。
无念道长温和地示意男孩张嘴。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男孩下颚牙龈处红肿溃烂,脓血隐隐可见。
“龋齿腐坏,热毒上攻,已成痈疮。”
无念诊断清晰:“需引脓外出,再辅以清热解毒之剂。”
“师弟,取三棱针,备好凉水、盐汤、棉纱。”
陆沉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
无念道长安抚着惊恐的男孩,动作却毫不迟疑。
他一手稳住男孩乱晃的小脑袋,一手执针。
精准地刺向脓肿最高点。
男孩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哭嚎,身体剧烈挣扎,被妇人死死抱住。
暗红粘稠的脓血瞬间涌出,带着浓烈的腥腐气。
“水。”无念沉声道。
陆沉舟立刻递上那碗凉开水。
无念道长接过,小心地冲洗创口,冲掉脓血。
男孩的哭嚎变成了抽噎,身体因疼痛和恐惧仍在瑟瑟发抖。
“盐汤漱口。”无念又道。
陆沉舟已将那碗淡盐水递到男孩嘴边。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莫怕,漱一漱,便不疼了。”
男孩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清瘦,眼神平静的道士。
似乎被那眼神中的镇定所感染,竟真的顺从地含了一口盐水。
鼓起小脸漱了几下,吐在妇人端来的瓦盆里。
陆沉舟继续写着方子,看向师兄。
“要不...取蜂蜜少许,稍后予他含服止痛。”
这也是无念心中的想法,他微微颔首。
陆沉舟将药包好,又从药柜角落一个密封的小陶罐里,剜了一小勺色泽金黄的野蜂蜜。
滴在洗净的桑叶上,递给那依旧抽噎,但肿痛已明显缓解的男孩。
“含在痛处,甜的。”
男孩迟疑地接过桑叶,舔了一下蜂蜜,眼睛瞬间亮了。
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谢小师傅。”
那妇人更是千恩万谢,拉着孩子就要下跪,被无念道长抬手止住。
义诊从清晨持续到日影西斜。
抱厦内人来人往,各种病痛的气息交织。
药炉里的炭火,添了一回又一回。
铫中的药汤,煎了一锅又一锅。
陆沉舟始终安静地忙碌着。
他很少说话。
只在师兄询问或需要协助时,才以最简洁的言语回应。
大部分时间眼神低垂,专注于手中的药材、笔墨或炉火。
偶有病人因疼痛发出难以抑制的呻吟,或是孩童因恐惧而啼哭...
他会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掠过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面容。
那眼神如同深潭之水,映出人间的苦痛。
却不起波澜,只余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悲悯与专注。
无念道长舒了一口气。
那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才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揉了揉因长时间诊脉而有些酸涩的眉心。
看向正在整理桌案上散乱纸张和笔墨的陆沉舟。
“师弟,感受如何?”
陆沉舟看向师兄,眼神回顾着今日的流程。
“很累,但是心里很舒坦。”
师兄回以笑容,喃喃说道。
“师弟啊,这世界上最好的武功便是救人。”
救人......武功?
这两个词,如同水火不容的两极。
在他过往的生命轨迹中从未有过交集。
陆沉舟停下动作,微微直起腰,似乎有所顿悟。
“师兄教诲,无尘谨记。”
无念道长捻着胡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慰。
他很清楚。
自己这位师弟,绝对不是因为外界传闻的为情所困。
有时候他身上的气质,不似这般年轻能拥有的。
反而从他的眼神能感受到。
他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
在很多年之后,陆沉舟才知道。
他这位师兄年轻时,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盗魁首。
暮色四合,天欲晚。
两人回到斋房,跟其他两位师兄碰面,说着今日遇到的趣事。
“师弟,你是没看到。”
三师兄无妄说道:“仙姑派的道友那是真漂亮啊。”
“当今仙姑派的掌门,还是国师呢!”
陆沉舟一愣:“师傅的人际关系,这么硬吗?”
二师兄信誓旦旦地点头。
“那是自然。”
“你来拜入门下不久不太清楚。”
“咋们师公清阳真人,那可是当代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