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熏风掠过冀州城头,拂散了天边最后几片浮云,露出一片明净的湛蓝。明亮却不灼人的阳光穿过窗棂,在镇北侯府的书房里投下摇曳的光斑,照亮了空气中无声浮动的微尘。
书房内,檀香袅袅。叶擎苍一身玄色常服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没有堆积的军报,他难得清闲,手里捧着本前朝传下的孤本。手边的紫砂壶嘴氤氲着淡淡白汽。壶里是新贡的“雀舌”,初尝微涩,喉间却渐渐回甘,恰如他此刻心头萦绕的滋味。
书房另一侧,叶青鸾难得没去演武场练她那杆银枪,只安静地坐在下首一张楠木椅上。她手里也捧着一卷书,《武经总要》的封皮被手指压出了浅浅的折痕。这本书是她的爹爹和武安侯等大乾武将一起编纂的,她没事就会看一看。
叶青鸾看得专注,低垂的眼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扇似的阴影,英挺的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父女二人,一个品着茶香,一个沉在字里行间。书房里静极了,唯有窗外偶尔溜进来的微风,轻轻掀动着案头的书页,带来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气。初夏的静谧,便在这光影浮动中悄然流淌。
“噗噜噜——”
一阵轻微的振翅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一只羽毛光洁的灰白色信鸽,轻盈地落在叶擎苍宽大的书案一角,歪着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望着他,发出咕咕的轻鸣。
“嗯?”叶擎苍放下兵书,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伸手熟练地解下鸽子腿上小巧的竹筒,从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纸笺。
叶青鸾的头依旧没抬,只是语气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无奈:“是不是哥哥?这才进军营操练几天?诉苦的信鸽都快被他用成家雀了!军营的信鸽可不是给他这么糟蹋的,爹爹,真该让叶林叔再给他加两倍的操练量,练到他连抬胳膊写信的力气都没有才好。”
叶擎苍展开信笺,目光扫过,嘴角却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这次啊……还真不是那臭小子的信。”
“不是哥哥?”叶青鸾这才诧异地抬起头,秀气的眉毛微蹙,“那是……叶林叔?”她随即自己又否定了,“不对,若真是哥哥操练出了岔子晕倒了,人早就被抬回府了。叶林叔办事有分寸,不会让哥哥真吃不消的。”她说着,又低下头,似乎想重新把注意力拉回兵策上。
叶擎苍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气定神闲:“嗯,也不是叶林的。”
叶青鸾“哦”了一声,重新低下头,语气显得更加漫不经心:“那还能是谁的?总不会是冀州府衙那些无聊的公文吧?”
叶擎苍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信笺上点了点,仿佛不经意般随口说道:“是陈锋那小子的信。”
“陈锋?”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叶青鸾手中的兵策“啪”的一声轻响掉落在腿上。
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瞬间没了之前的散漫,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他……他怎么会用这个信鸽?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清河村那边有麻烦?”
叶擎苍将女儿瞬间的反应尽收眼底,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明显的促狭:“呵呵,没什么大事。就是来信问问,清河村搬迁的新址,为父替他寻摸好了没有。”他故意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长辈的“责备”,“唉,你说这小子,就这么点小事,竟然动用了你特意给他留的这只信鸽,真是小题大做!下次见面,非得好好训斥他一番不可!”
“这……”叶青鸾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实处,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随即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脸颊微热,连忙顺着父亲的话头,一本正经地劝道:“爹爹,这怎么能是小事呢?您既然应承了人家,自然要尽快办妥才好。否则堂堂镇北侯,岂不成了言而无信之人?传出去,有损爹爹清誉!”
她义正词严地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父亲手中那张薄薄的纸条。
然而,劝着劝着,她抬眼对上父亲那双洞悉一切、满是调侃笑意的眼睛,顿时明白过来。
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白皙的脸颊如同染上了天边的晚霞,迅速漫延开一片绯红,一直烧到了耳根。
她慌忙低下头,抓起掉落的兵策挡在脸前,声音也小了下去,带着明显的慌乱和羞窘:“不……不过,这陈锋也真是的……这种小事还总来问……明摆着……明摆着是不相信爹爹嘛!明明说好了下次见面就告诉他的……”
“是啊,”叶擎苍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书案看着女儿羞窘的模样,故意火上浇油,“飞鸽传书又见不到人,当面告知嘛……正好也能解解某人的相思之苦,对不对?”
“爹——!”叶青鸾再也绷不住了,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粉碎。她羞得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圈椅里,脸颊滚烫,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剔透。她紧紧攥着兵策,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窘迫,“哪……哪有!我……我这还不是为了爹爹的名……名誉着想……”
后面的话,在父亲那毫不掩饰的、了然于胸的目光注视下,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只剩下细碎的、带着羞恼的嘟囔。
就在这时,书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温柔似水,又带着点俏皮的声音传了进来:“我的小宝儿今儿个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能安安生生在书房里看书?”
随着话音,一位身着淡紫色云锦长裙的妇人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许人,岁月并未带走她的美丽,反而沉淀出一种温婉从容的气质,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绝色风华,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带着几分病弱的文雅。
“娘亲!”叶青鸾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几步抢上前,亲昵地扶住母亲的手臂,顺势躲到了母亲身侧,避开父亲那让她脸颊发烧的目光。“您怎么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叶擎苍也立刻放下手中的信笺,大步迎了上去,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很是自然地从女儿手里“接”过自家夫人的手臂,将叶青鸾挤到了一旁,殷勤地道:“是啊,夫人!你身子骨弱,怎的一个人就过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探头往叶夫人身后看,“茯苓和流萤那两个丫头呢?又跑哪儿疯玩去了?也不好好跟着伺候!”
“好了好了,我身体哪有那么差!”叶夫人被丈夫这紧张的样子弄得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顺势被他扶着坐到了书案后那张宽大的、铺着软垫的圈椅上——那是叶擎苍的位子。
“她们没贪玩,是我让她们去小厨房盯着午膳了。你们父女俩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来唤你们,怕是连午膳都要错过了。”她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随即目光落在还站着、有些局促的女儿身上,“青鸾,坐下说话吧。”
叶青鸾依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悄悄松了口气。
“她们再贪玩,能有你们父女俩贪玩?”待女儿坐定,叶夫人才话锋一转,那双温柔的眼眸里带上了一丝嗔怪,目光扫过丈夫和女儿,“偷偷摸摸跑去跟黑风寨的‘玩耍’,还串通一气瞒着我,嗯?”
叶青鸾闻言,脖子一缩,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的鞋尖,大气不敢出。
叶擎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赶紧赔着笑转到夫人身后,熟练地为她揉捏着肩膀:“夫人息怒,息怒!这不是……这不是怕你知道了忧心,影响身子骨嘛!你看,事后我不是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了?那小子陈锋……”
“事后告诉我?”叶夫人微微侧头,睨了丈夫一眼,打断他的话,“要不是我问了叶林几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呀,夫人……”叶擎苍手下按摩得更卖力了,一边给女儿使眼色,示意她帮忙说句话。
叶青鸾接收到父亲的信号,却只当没看见,把头埋得更低了。这种时候引火烧身?她才不傻!
叶夫人看着丈夫那副小心翼翼赔笑的样子,心里那点气早就消了大半,只是面上还端着。
她轻轻哼了一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目光转向女儿,带着关切:“青鸾,娘亲方才进来,看你脸色通红,莫不是身子不舒服?可别是着了风寒。”说着,就要伸手去探女儿的额头。
“娘亲!”叶青鸾刚褪下去的红晕“腾”地一下又回来了,比刚才更甚。她慌忙躲开母亲的手,嚅嗫着,眼神飘忽,“没……没有,我好着呢……”
叶夫人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女儿这副羞窘难当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她正疑惑,身后为她按摩的叶擎苍却忍不住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带着浓浓的笑意“小声”说道:“哪是什么身体有恙!咱们家的小将军啊,这是……害了相思病了!想她那心上人,想得坐立不安呢!”
叶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眼中顿时盈满了笑意,看向女儿的目光充满了理解和促狭:“哦——原来如此!是你们父女俩经常提起的那位陈锋陈公子吗?”她微微歪头,仿佛在认真回忆,“嗯……说起来,他做的那个叫豆腐的东西,味道确实不错。”
“爹!娘!你们……”叶青鸾只觉得脸上像着了火,父亲那“小声”的告密她听得一清二楚!她跺了跺脚,羞恼地反驳,“哪……哪有!女儿,我……我只是觉得书房里有点热……”这借口找得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