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话,像重锤敲在陈锋心上,陈锋沉默了。他看着老村长眼中那份看透世事的悲悯与坚定,看着顾修远脸上那份近乎虔诚的、愿意用血肉去铺路的决心,所有的劝阻之词都显得苍白无力。
“罢了……话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良久,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看向顾修远,“这份情义,我陈锋……记下了!”
顾修远大喜过望,刚想开口欢呼,陈锋却抬手止住了他。
“但是!”陈锋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目光锐利地看向顾修远,“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去求叶侯爷,更不会请他给你们任何特殊照顾!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战场上更没有情面可讲!进了军营,你们就是最普通的兵卒!该操练的苦,该吃的罪,一样都少不了!要是有人吃不了那份苦,受不了那份罪,趁早给我滚回清河村来!别在军营里丢人现眼,更别指望我会替你们求情!”
“明白!陈哥!你放心!”顾修远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胸膛一挺,拍得砰砰作响,脸上是毫无畏惧的豪气,“咱清河村的汉子,没一个是软蛋!绝不给陈哥你丢脸!”
“好!”陈锋点点头,脸色稍缓,“具体有多少人要去?”
“五十人!”顾修远立刻答道,“陈哥,本来大家都想去的!后来我们几个商量了,觉得村里不能没人,工坊更不能停。所以就……抽了签,只去五十人!剩下三十来个兄弟留下来,照看田地,维持工坊运转。你放心,人手够用!”
陈锋眉头微蹙:“五十人?村里能拿得起刀枪的青壮,满打满算也就八十出头吧?前次打黑风寨,还伤了十几个,有些落了残疾……一下子抽走五十个壮劳力,村里的活计怎么办?工坊那边能转得开?”
“工坊那边,陈哥你放心!”顾修远连忙解释,:“工坊那边其实真不用我盯着。平时我去,也就是搭把手,管管进出货。北辰那小子机灵,手脚也快,墨白虽然话不多,但心思细,管账、安排人手都是一把好手!有他俩在工坊坐镇,再加上留下的兄弟们,还有村里那些手脚麻利的婶子大娘们帮忙,绝对没问题!现在又有了谢夫人的大笔银钱和商路支持,以后说不定还要雇人呢,人手就更不愁了!”
陈锋看着顾修远信心满满的样子,又看了看老村长那带着鼓励和支持的眼神,最终只能无奈地再次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们都想好了,安排妥当了,那就依你们吧。”
他顿了顿,郑重道:“王爷爷,回头麻烦您把要去的五十人名册整理好,详细些,姓名、年龄、家中情况都写上。我会亲自交给叶侯爷。”
“好,好,锋哥儿放心,老头子我今晚就弄好!”老村长连连点头,“锋哥儿,你放心,我们绝不让你为难去求什么特殊照顾。只求……只求侯爷看在你的面子上,能……能派些严厉的教头,多操练操练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让他们在战场上……多一分活命的本事!老头子我……替这五十户人家,谢谢你了!”说着,老村长竟要躬身行礼。
陈锋赶紧上前一步扶住老人:“王爷爷,使不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看着老村长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恳求,郑重承诺:“我会把大家的心意和请求,原原本本地转告叶叔。请最好的教头,用最狠的法子操练他们!战场上,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老村长用力点头,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好……”
……
回冀州的官道上,谢家那辆宽大平稳的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着。钱福坐在车辕上,熟练地操控着缰绳,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
初夏的风带着燥热,吹动他的鬓角。
他忍不住回头,隔着车帘对里面说道:“夫人,您今天……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车帘内,传来谢云娘慵懒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哦?钱叔何出此言?”
钱福眉头紧锁,有些后怕地说道:“您身份尊贵,是咱们谢家北地的掌舵人!这清河村地处偏僻,路途也不算近。您就带了六个家丁护卫,万一路上遇到不开眼的毛贼土匪……老奴万死难辞其咎啊!”
“钱叔,您太多虑啦。”谢云娘的声音从车帘后传来,“那黑风寨是冀州最大的毒瘤,刚刚被镇北侯连根拔起,尸首还在城门口挂着示众呢!如今整个冀州境内,那些小股的毛贼土匪,哪个不是风声鹤唳,夹着尾巴做人?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风头上出来劫道。依我看,带六个人都嫌多,要不是您唠叨,我本打算就和您两个人,轻车简从地来看看呢。”
钱福无奈地摇摇头,手中的鞭子虚挥了一下:“夫人,小心驶得万年船。老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如今身份不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万一有个闪失,老奴怎么向……向九泉之下的老爷交代?”提到谢安,钱福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车内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钱福又忍不住问道:“夫人,您……为何一定要亲自来这清河村?若只是想谈合作,让老奴跑一趟便是。何必您亲自……”
“对钱叔是觉得我亲自来这清河村,太过草率了?”
钱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夫人。那陈锋虽然有些奇才,但毕竟只是个村野之人。合作之事,夫人只需吩咐一声,老奴自当前来洽谈,何须您亲自奔波劳顿?这……有失身份啊。”
“身份?”谢云娘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不以为然,“钱叔,生意场上,实力和利益才是身份。我亲自来,我就是好奇嘛!好奇这陈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能写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样雄浑词句的人,能配合叶擎苍那等人物剿灭黑风寨的人,能捣鼓出豆腐、酱油这等新奇之物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是个满腹经纶的老学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隐士?结果……竟是个如此年轻有趣的小郎君。”
“二来,”谢云娘的语气恢复了商人的精明,“亲自看看,才能心里有底。看看这清河工坊到底如何,看看这陈锋为人如何,值不值得我谢家投入重注。今日一见,这陈锋,倒的确没让我失望。”
钱福想起谈判时陈锋那沉稳老练、寸土不让的姿态,还有那“四成军资”的惊人之举,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确非常人。”
但他随即又皱起眉头,语气带着忧虑:“夫人,老奴还有一事不解。您……您今日答应那陈锋的条件,是否……是否太过……优厚了?十万两白银的注资,谢家庞大的商路渠道,最终只占两成利润?这……这回到族中,那些族老们,怕不是又要借题发挥,在议事堂上对您口诛笔伐了?”
“呵,那些老东西?”车帘内传来一声不屑的轻哼“他们除了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指手画脚,抱残守缺,还会什么?为商之道,半点不懂,整日里就知道盯着我这一亩三分地,想着怎么把我赶下去,好瓜分安郎留下的家业!不必理会他们!只要约定的五年之期没到,他们也就只能动动嘴皮子,翻不起什么大浪!”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谢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调侃:“刚才在清河村,钱叔你不是还一个劲儿地劝我,让我跟那陈锋合作吗?怎么?这会儿又反悔了?”
钱福老脸一红,有些尴尬地干咳两声:“夫人明鉴,老奴……老奴也是有考量的。”
“一来,那陈锋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不说他那文采武略,单说这吃食一道,就堪称鬼才!他不仅能捣鼓出豆腐、酱油,做菜更是一绝!咱们聚贤楼现在那些最火爆的招牌菜,十有八九都是他提供的方子!这酱油,更是个聚宝盆!”
“二来,”钱福的声音低沉了些,“那陈锋与镇北侯叶擎苍关系匪浅,今日您也看到了,叶侯爷待他如子侄一般。与他合作,就等于是搭上了镇北侯这条线。日后,咱们谢家在北方的生意,也能更顺遂些,少些官面上的麻烦。”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三来……夫人,老奴也是为您打算。到了五年之期,即便……即便您未能完成赌约,有镇北侯这层关系在,族里那些人……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也不敢对您太过放肆。”
马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才传来谢云娘带着一丝自嘲的轻笑:“钱叔,你这是觉得……云娘赢不了那场赌约?”
钱福想起族中那些明里暗里的龌龊,尤其是四爷谢阳最近频频的小动作,忍不住道:“可是夫人,族中总有人心怀叵测,暗中使绊子啊!就像前些日子,四爷他……”
“钱叔!”谢云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钱福的话。车帘似乎被一只纤手微微掀开一角,露出她半张带着冷意的侧脸,“谢阳……终究是我夫君的四弟。按辈分,是我的小叔子。”
她放下帘子,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疏离:“而且,生意场上,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价高者得。咱们的报价不如人家,怪不得旁人。输了就是输了,我谢云娘认。”
“可是……”钱福还想争辩,那谢阳分明是联合外人,故意抬价挤兑。
“钱叔,不必担心。”谢云娘斩钉截铁地说道,“就如你所说,与陈锋合作,等于傍上了镇北侯这棵大树。这对我而言,是好事。”
“夫人深谋远虑,是老奴班门弄斧了。”钱福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许久,才传来谢云娘幽幽的声音,仿佛在说给钱福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若是……若是五年之后,我真的赢了赌约,他们却敢不认账……那这北方三州的家业,我宁可尽数捐给镇北侯充作军资,也绝不会便宜了族里那些贪婪无耻之徒!”
“也算是……替夫君,替这大乾,尽最后一份力了。”
钱福心中一震,眼眶微热:“夫人……”
钱福心头剧震,猛地勒紧了缰绳,马车微微一顿。他万万没想到,谢云娘心中竟藏着如此激烈、如此决绝的后手!这份魄力,这份刚烈,让他既惊且佩,更涌起无限的心疼。
“好了,钱叔。”谢云娘却轻笑一声,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明快,“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赶了半天的路,又在村里谈了那么久,云娘都有些饿了。快点回府吧,我还想再尝尝那些豆腐菜呢。上次那个‘三虾豆腐’滋味就很不错。这次……嗯,就试试那个‘麻婆豆腐’吧!不过这菜名儿可真怪,为啥叫‘麻婆’?难道是个脸上长麻子的老婆婆创出来的?”
“好嘞,夫人!”钱福连忙稳住心神,重新驱动马车,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顺着谢云娘的话头接道,“回到府上,老奴亲自下厨给您做!保管让您满意!这‘麻婆豆腐’啊,是陈锋那小子亲自定下的名儿,他非说这道菜就得叫这个名,改不得。老奴估摸着啊,兴许真是一个叫‘麻婆’的厨娘教他做的这道菜?这菜又麻又辣,倒是新奇得很,在咱们冀州城卖得可火了!”
“咯咯……”车内传出谢云娘清脆的笑声,“钱叔的手艺,云娘最是信得过。那咱们就快点回去,尝尝这‘麻婆’的手艺!”
“驾!”钱福笑着应了一声,轻轻挥动鞭子。
马车在官道上轻快地行驶起来,车轮碾过黄土,留下一路烟尘,也带走了方才的沉重话题。钱福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冀州城轮廓,心中感慨万千。夫人虽然年轻,但这份心志、这份手段、这份在逆境中依然能寻得乐趣的开阔心胸……公子,您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老奴定当竭尽全力,护夫人周全!
马车内,谢云娘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契书。陈锋……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一个有趣的、有才华、有格局,还有点小狡猾的“小弟弟”。与他的合作,还有那个神秘的“味精”和“新酒水”……
未来的日子,似乎不会那么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