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穿过村道,来到老村长家的小院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院门敞着,能看见顾修远那壮实的身影正略显局促地站在屋檐下,老村长则陪着两位客人坐在院中的树荫石桌旁。
“陈哥!”顾修远一眼看到陈锋,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迎上前几步,“你可算来了!”
老村长也笑呵呵地迎了上来:“锋哥儿,快来!钱掌柜和这位夫人等你许久了!”
陈锋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陈公子,您来了!”钱福也连忙起身,脸上堆满笑容,快步迎上前,对着陈锋恭敬地拱手:“钱某冒昧来访,打扰公子清净,还望公子海涵。”
“钱掌柜客气了。”陈锋抱拳回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钱福身后,那位依旧端坐石凳上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雅却不失贵气的鹅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薄纱半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沉静如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但周身的气度却是极为优雅。
钱福顺着陈锋的目光,连忙侧身引荐,态度带着明显的恭敬:“这位是我家夫人,江南谢氏商行北方三州总掌舵,谢云娘谢夫人。”
“夫人?”陈锋微微挑眉,目光在谢云娘年轻的面庞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拱手道:“原来是谢夫人当面,久仰。在下陈锋,有礼了。”
谢夫人!
江南谢氏!北方三州总掌舵!还是个女子!
陈锋心中有些震惊,江南谢家,那是大乾商界真正的巨擘,富可敌国,就算在冀州都颇有影响力!
他完全没料到,聚贤楼是谢家产业,背后的东家,竟是这样一个年轻又位高权重的女子。更没想到,这位女子会亲自跑到清河村这个穷乡僻壤来见他。
惊讶归惊讶,陈锋面上却未露分毫异色,反而眼底掠过一丝真切的佩服。这世道,女子当家本就艰难,何况是执掌谢家北方三州偌大的生意?这份魄力和能力,令人不得不服。
谢云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行走商道,见惯了形形色色之人。许多男子初见,要么惊艳于她的容貌,要么轻视她的性别和年纪,要么被“夫人”二字引出不必要的遐想。像陈锋这般目光清澈、态度坦然,甚至还带着点……佩服?这倒真是少见。
谢云娘起身,落落大方地福了一礼,动作优雅流畅:“陈公子客气了。‘久仰’二字可不敢当,倒是云娘对公子,才是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谢云娘看向陈锋,心中颇为惊讶和好奇。她本以为,能写出《破阵子》这等雄词,又能配合镇北侯剿灭黑风寨的,至少也该是个饱经风霜的儒将,或是运筹帷幄的方士。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的一个男子。
而且,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的轻视,没有寻常男子见到美貌女子时的轻浮,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子而流露出的不屑,反而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欣赏和……佩服。
这让谢云娘心中对陈锋的好感又提升了几分。要知道,这个时代,女子即使偶有为将者,也极少有当官的,更别说像她这般抛头露面做生意的了。寻常男子,哪怕嘴上不说,骨子里也多有轻视。
“谢夫人过奖。”陈锋颔首回礼,语气平静而真诚,“陈某不过一介村夫,能得夫人亲临寒舍,实乃意外之喜。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执掌谢家北方门户,陈某佩服。”
谢云娘那双沉静的凤眸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和微不可察的满意。她见过太多人,在得知她身份后,要么是毫不掩饰的轻视,要么是谄媚逢迎,或是纯粹的震惊。像陈锋这样,惊讶之后能迅速平复,并流露出真诚佩服,且眼神坦荡、毫无邪念的男子,太少见了。
“陈公子言重了。”谢云娘展颜一笑,如春花初绽,声音清越,“实不相瞒,云娘此次前来,其一,听闻黑风寨被陈公子与镇北侯联手剿灭,妾身不胜感激。黑风寨为祸冀州多年,劫掠商旅,致使商路不通,我谢家在北方的生意亦饱受其苦。如今匪患已除,商路畅通,皆赖陈公子与侯爷神威。妾身特来代谢家,向陈公子致谢。”
她顿了顿,看着陈锋平静的脸,继续道:“其二,冀州城内,数月前突然风行一种名为‘豆腐’的吃食,白嫩爽滑,变化多端,引得食客趋之若鹜。随后又出现一种名为‘酱油’的奇物,色泽乌亮,醇厚鲜香,令无数菜肴增色生辉。妾身名下聚贤楼,也因这两物,生意更胜往昔。而这两样新奇之物,源头皆在清河村,皆出自陈公子之手。”
“公子这酱油,当真是奇思妙想!”谢云娘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一丝赞叹,“云娘遍尝天下珍馐,也从未尝过如此醇厚鲜美的调味之物!如今在冀州城,已是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夫人过誉了。”陈锋笑了笑,开门见山,“剿匪之事,全赖叶侯爷神威与乡亲们同心戮力,在下不过略尽绵薄。至于豆腐、酱油,不过是山野之人琢磨出来糊口的小玩意儿,能得夫人青眼,是在下的荣幸。夫人此来,想必不只是为了看看在下这个村夫吧?”
老村长和顾修远见状,知道接下来的话他们不便在场,便对陈锋道:“锋哥儿,你和谢夫人、钱掌柜慢慢谈。我和修远去外面看看。”说罢,两人便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下空间。
屋内只剩下三人。气氛似乎更沉凝了几分。
陈锋伸手示意:“谢夫人,钱掌柜,请坐。”
三人重新落座。
“云娘此番前来,是想与公子谈一桩生意。”谢云娘开门见山,纤长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点了点:“聚贤楼与清河村的合作,一直由钱掌柜经手,成效斐然。尤其是公子新近推出的‘酱油’,其味之醇厚,前所未见,甚至连京城里的贵人,都托人来打听。此物,连同豆腐、豆干、豆腐脑等豆制品,潜力极大,绝不应只局限于冀州一地,甚至不应只局限于寻常市井。”
“云娘想入股公子的作坊,助公子将这酱油和豆制品,推广至谢家旗下所有酒楼。甚至……推广至整个北方三州!”
“入股?”陈锋沉吟片刻,问道,“不知谢夫人打算如何入股?又欲求几成利润?”
“谢家出资,白银十万两!”谢云娘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明亮的凤眼直视陈锋,“同时我江南谢氏,立足江南百年,商路遍布大乾十三州……九州,更有海船通达东瀛、南洋。丝绸布匹,酒楼客栈,皆为我谢家所长。聚贤楼,便是我谢家在北地的一处产业。”
“云娘愿以谢家之名,与公子合作。由我谢家出十万银钱入股工坊,提供充足原料,并利用我谢家遍布全国的商路渠道、仓储货栈、酒楼铺面,将公子的豆制品与酱油,销往大乾每一个繁华城镇,甚至远销海外!让‘清河工坊’之名,响彻天下!”
十万两白银!饶是陈锋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个数字震了一下。这几乎是清河村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巨款!谢家的手笔,果然惊人。
“陈公子,夫人诚意十足啊!”钱福给三人都倒满了茶,脸上堆满笑容在一旁适时补充:“有了这笔钱,工坊立刻就能扩大十倍百倍!有了谢家的商路,公子的豆制品和酱油,定能名扬天下!这利润嘛……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夫人愿以五成利润,换取此次合作,共享秘方,共谋发展,公子意下如何?”
共享秘方,五成利润!
“五成?”陈锋心中的波澜瞬间平息,眼神变得冷静而深邃。他轻轻摩挲着石桌粗糙的边缘,没有立刻回答。
谢云娘端起钱福刚斟上的茶,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落在陈锋脸上,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其实更想买断秘方,但她知道以对方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这秘方的巨大潜力,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她抛出这个条件,既是试探陈锋的胃口,也是试探他的底牌和为人。十万两白银和谢家渠道,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疯狂,五成利润看似狮子大开口,但在巨大的前景面前,并非不能谈。
关键在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值不值得她投入如此重注,以及他是否明白这秘方的真正价值。
沉默在小小的院子里蔓延,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片刻后,陈锋抬起眼,迎上谢云娘审视的目光,嘴角也勾起一丝淡然的笑意:“谢夫人、钱掌柜,二位抬爱,陈某感激。十万两白银,谢家商路,确实令人心动。”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却异常坚定:“其他可以谈,但是共享秘方,绝无可能。此乃清河村乡亲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亦是陈某对乡亲们的承诺。秘方,只能掌握在清河村工坊手中。”
谢云娘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但并未动怒。她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稳:“哦?陈公子是信不过谢家?还是……觉得谢家给的条件,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