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内的黑暗被冷光刺破时,陆醉川的靴底先触到了凉意。
那是种沁入麻鞋的湿冷,像踩在深秋的青石板上,却比石板更沉——他抬头,看见命定之厅的穹顶缀着星子般的荧光石,而正中央悬浮着一座水晶棺椁。
棺身泛着幽蓝的光,将整个空间映得像浸在深潭里。
沈墨寒的脚步突然顿住,发簪上的银流苏在冷风中轻晃,她攥着符咒的指尖发白:“这是……”
话未说完,棺内身影便撞入众人视线——身披金甲的男子闭着眼,面容与陆醉川有七分相似,连眉骨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初代城隍的遗体。”古殿守护者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青铜门边,青衫下摆沾着石屑,“他将灵魂封印在尸身里,等了三千年。”
赵霸天嚼到一半的花生“咔”地碎在齿间。
他盯着棺中身影,喉结动了动,掌心的花生壳被捏得咔咔响:“合着醉川这模样,是照着老祖宗长的?”
小九的盲杖尖突然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盲女歪着头,盲眼的睫毛剧烈颤动,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她摸索着抓住陆醉川的衣角,指尖微微发颤——那是只有她能“看”到的东西:棺椁周围缠着无数金线,每根线都像活物般蠕动,最终汇聚成陆醉川的影子。
陆醉川没有说话。
他向前走了三步,指尖贴上水晶棺椁的瞬间,冰锥般的刺痛从眉心炸开。
记忆如潮水倒灌——千年前的战场在眼前铺展,血月当空,冥界之门裂开的缝隙里涌出黑浪,他(或者说另一个他)握着城隍印站在城墙上,金甲被血浸透,却仍在嘶吼着结印;
再后来是轮回台,孟婆汤碗碎在脚下,他说“我要记着”,于是每一世的记忆都刻进骨血,直到这一世,成了醉仙楼里爱偷酒喝的跑堂。
“原来不是继承。”他的声音发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是我从未真正离开过。”
沈墨寒上前半步,想碰他的肩又收了手。
她看见陆醉川的瞳孔里有金光在翻涌,那是城隍之力觉醒时才会有的光,“醉川?”
“他在看前世。”守护者的声音里带着叹息,“每代城隍觉醒时,都会看见自己封印冥界之门的过往。三千年了,这是第四十九次轮回。”
赵霸天突然重重拍了下陆醉川的背:“甭管前世今生,老子只知道现在的你是醉川,是和我在城隍庙结义的兄弟。”
他的手劲大得能拍散阴寒,“要选啥,你痛快说,兄弟几个跟着你。”
小九没说话。
她将盲杖换到左手,摸索着勾住陆醉川的小拇指——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小时候在醉仙楼,她被客人欺负时,陆醉川就会用小拇指勾住她的,说“别怕,我在”。
陆醉川低头看她。
盲女的脸在冷光里泛着青白,可唇角却翘着,像在笑。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小九摸着他新缝的棉袍说:“等打完这仗,我想去西湖看雪。听说雪落进湖里,能听见声音。”
“选择吧。”守护者的话像重锤,砸碎了所有温暖的幻象,“融合完整城隍之力,你将永生永世镇守阴阳两界,再不能有凡人的生老病死、爱恨嗔痴;若放弃……”
他看向陆醉川掌心的城隍令,“这枚令会消散,你会忘记一切,做回醉仙楼的跑堂,娶妻生子,寿终正寝。”
沈墨寒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问“你舍得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太清楚陆醉川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流民的哭声、被阴兵踏碎的村庄、小九被人贩子打断的腿。
他从来不是能躲在酒坛后装糊涂的人。
赵霸天的手从陆醉川背上滑落。
他摸出烟袋点上,火星在暗处明灭:“要是选了永生……还能和兄弟喝酒不?”
“不能。”守护者说,“城隍无喜无悲,无亲无爱。”
小九的小拇指突然缩了回去。
她盲眼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进衣领,却仍在笑:“那……那我去西湖看雪的时候,给你留半块糖人?”
陆醉川闭了闭眼。
他想起第一次见沈墨寒,她蹲在乱葬岗抄墓碑,头发上沾着草屑,看见他时像护崽的母狼;想起赵霸天把青帮所有兄弟的命牌交给他,说“我这条命,早该埋在黄浦江里了”;想起小九用盲杖敲着他的鞋尖,说“阿川哥,酒坛在第三排架子,左数第七个”。
“若此身注定要背负命运……”他睁开眼,瞳孔里的金光凝成实质,“那便由我来承担。”
城隍令在掌心发烫。
他将令尖对准心口,沈墨寒的“不要”和赵霸天的“醉川”同时炸响,小九的盲杖“当”地掉在地上。
可陆醉川的手没有抖——他想起千年前那个站在城墙上的自己,想起每一世轮回里,他望着所爱之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痛。
“我受够了。”他轻声说,将城隍令刺入胸口。
金光瞬间淹没整个大厅。
沈墨寒被气浪掀得撞在墙上,符咒散了一地;赵霸天踉跄两步,烟袋摔在地上灭了;小九跪在地上摸索,盲杖在乱光里划出残影,却怎么也够不到那团光。
陆醉川的身影在金光中拔高。
他的衣袍碎成金粉,露出的肌肤上浮现出暗纹,那是城隍的法相;他的气息攀升,像刺破云层的剑,先是阎罗境巅峰,接着是从未有过的高度——连守护者的瞳孔都在收缩,这是三千年未见的力量。
“轰!”
水晶棺椁突然崩裂。
初代城隍的灵魂从中升起,是团半透明的光,面容与陆醉川重合。
他开口时,声音像来自极远的地方:“你做出了选择……但真正的敌人,还在等你。”
话音未落,古殿开始震颤。
穹顶的荧光石纷纷坠落,砸在地上碎成星尘;青铜门发出哀鸣,门缝里渗出黑雾;陆醉川脚下的青石板裂开缝隙,露出下面翻涌的黄泉。
“走!”守护者突然暴喝。
他抓住赵霸天的后领甩向门口,又掷出三道法诀裹住沈墨寒和小九。
陆醉川想伸手去拉,却被一股力量定在原地——那是城隍之力,此刻他是规则,却也是规则的囚徒。
“阿川哥!”小九的盲杖擦着他的指尖飞过,落在五步外。
“醉川!”沈墨寒的符咒被气浪卷走,她的发簪断了,碎发粘在汗湿的脸上。
赵霸天扒着青铜门回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老子在城外接你!要是敢死——”
“砰!”
青铜门轰然闭合。
陆醉川望着门后渐渐消失的人影,突然笑了。
他低头看向胸口,城隍令已完全融入血肉,那里跳动着的,是比心跳更沉的韵律。
初代城隍的灵魂飘到他面前,光团逐渐黯淡:“记住……冥界之门的封印,从来不是终点。”
话音未落,灵魂便散成金粉。
陆醉川伸手接住些微,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痛——那是道意志残影,刻着两个字:“小心”。
古殿的震颤越来越剧烈。
陆醉川抬头,看见穹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外面的天空。
那不是他熟悉的北洋天空,而是一片暗红,像被血浸透的绸布。
新的风从裂缝里灌进来,带着腐烂与硫磺的气息。
陆醉川握紧拳头,城隍印的虚影在头顶浮现。
他望着那道裂缝,轻声说:“来了,便战。”
(初代城隍的意志残影在他识海深处闪烁,一道晦涩的信息悄然浮现:“他们,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