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将近午夜零点，一辆饱经风霜的老款捷达，像个迟暮的哮喘病人，发出“吭哧吭哧”的挣扎声，终于颤巍巍地停在了城北白塔工业园区的入口处。
车灯昏黄，勉强照亮了前方一小片空地和锈迹斑斑的伸缩门，门旁的保安亭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节能灯，惨白的光晕像是黑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和诡异。
车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林树君先下了车，夜风带着工业区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化学制剂的微弱气味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抬头望向园区深处，除了远处几栋厂房模糊的黑影，以及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如同鬼爪般的树影外，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到了？”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也下了车。 正是那位自称“半仙”，实则更像个老神棍的道士。
老神棍下了车，先是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僵硬的筋骨，然后警惕地环顾四周，昏黄的车灯映照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就我们俩？没有其他人接应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显然，对于深夜来到这种荒僻之地，他并非全无戒备。
林树君双手插在口袋里，看向园区入口那紧闭的伸缩门，语气带着几分轻松，又像是在故意吊人胃口：“嗯……还有个帮手，不过她可能稍微晚点到。”他刻意模糊了指代，没提“高淑画”这个名字。
他有种预感，如果直接说出这个名字，以及她牵扯到的那些事情，这位看似镇定、实则可能比谁都惜命的老神棍，怕是会立刻打退堂鼓，顺便再跟他多要一笔“精神损失费”。
老神棍“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转了转，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等待总是磨人的，尤其是在这样寂静得近乎诡异的环境里。
除了偶尔掠过的夜风声，四周安静得可怕，连夏夜应有的虫鸣都稀疏得近乎没有。 远处的保安亭依旧亮着灯，但那光芒似乎更加微弱了，仿佛随时会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林树君靠在车门上，打破了沉默，他想起之前听到的传闻，带着几分好奇和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对了，老先生，听说你前段时间……呃，开了几天滴滴快车？”
老神棍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那副世外高人的淡定模样，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轻咳一声：“咳，体验生活，体验生活罢了。红尘炼心，懂不懂？”
“懂，懂。”林树君强忍着笑意，“听说你还拉了个被蜈蚣咬了的乘客？直接送医院去了？”
提到这事，老神棍似乎来了点精神，也或许是想证明自己“红尘炼心”的成果，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可不是嘛！那天晚上，也是这么晚，就在南郊那边，一个年轻小伙子，捂着胳膊嗷嗷叫唤，说是被山里的大蜈蚣给蜇了，胳膊都肿成馒头了！嘿，当时那情况，我一看，二话不说，油门一踩，‘嗖’地一下就给他送最近的医院急诊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道……咳，我这也是积德行善嘛！”
林树君听着他的描述，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位身穿道袍的仙风道骨（自认为）的老先生，熟练地挂挡、踩油门，开着一辆网约车在城市街道上疾驰，嘴里还念念有词“无量天尊”或是“急急如律令”……这画面太过清奇，让他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实在有些“辣眼睛”。
他想象不出这位连手机支付都用得不太利索的老神棍，是怎么通过平台审核，又是怎么跟乘客沟通、导航认路的。
“你这‘体验生活’还挺……惊心动魄的。”林树君干巴巴地评价了一句。
老神棍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反而颇为自得地昂了昂头：“那是自然，生活处处是修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 夜越来越深，气温也降了下来，风吹在身上带着明显的凉意。
约好的人——高淑画，却始终没有出现，连个信息都没有。
林树君看了看手机，信号只有两格，高淑画的头像依旧是灰色的。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旁边的老神棍突然“哎哟”了一声，捂住了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林树君关切地问。 “不行不行，人有三急，憋不住了！”
老神棍皱着眉头，左右张望着，“这荒郊野岭的，哪儿有厕所啊？” 林树君也是一愣，这工业园区入口处，除了那个保安亭，确实看不到任何公共设施。
他指了指园区深处：“要不……去里面找找？厂区里应该有吧？”
“那不行！”老神棍立刻摇头，“里面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什么……不方便，不方便。”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自己的老年智能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看看，我看看地图……导航一下，附近最近的公共厕所……”
林树君看着他熟练地打开地图App，开始搜索“公共厕所”，然后手机里传出机械的导航女声：“您附近最近的公共厕所位于白塔公园内，距离您约三百米，请沿当前道路向前……”
林树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佩服老神棍与时俱进，还是该吐槽他这临到关头的“现代科技依赖症”。
在这么个鬼地方，大半夜的，还要靠手机导航去找个公园里的厕所？ “找到了！”
老神棍脸上露出喜色，收起手机，“就在前面那个公园里，不远！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林树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那公园大半夜的开不开门？”或者“一个人去那么黑的地方安全吗？”，但看着老神棍夹着腿、一脸急迫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嘱咐了一句：“那你快点，小心些。”
“放心！”老神棍摆摆手，也顾不上什么高人风范了，佝偻着腰，脚步匆匆地朝着导航指示的方向，那片融入更深沉黑暗中的、名为“白塔公园”的区域走去。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老神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道路拐角的阴影里。 林树君独自站在车旁，看着那片黑暗，又看了看远处依旧亮着灯的保安亭，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感，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这寂静的工业园区，这迟迟不来的高淑画，还有这大半夜要去公园上厕所的老神棍……
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再说那老神棍，捂着肚子，脚下生风，沿着手机导航那机械女声的指引，一头扎进了所谓的“白塔公园”。
公园不大，或者说，曾经规划得不大。 此刻在夜色笼罩下，更显得萧瑟。 几盏年久失修的路灯稀稀拉拉地亮着，光线昏暗，勉强勾勒出一条蜿蜒的小径。
两侧的树木枝桠张扬，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如同无数潜伏的鬼魅。
老神棍此刻可没心情欣赏这“夜景”，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忍耐那汹涌的尿意和寻找厕所上。
手机屏幕的光亮在他脸上跳动，那导航女声还在不依不饶地播报：“前方五十米，左转，您已接近目的地……”
就在他快要看到导航地图上那个厕所标志时，一阵奇怪的声音突兀地从公园旁边的围墙内传来。
“嗯？”老神棍脚步一顿，侧耳倾听。 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像是金属刮擦水泥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一家已经废弃的副食品加工厂，黑漆漆的厂房在夜幕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老神棍毕竟“经验丰富”，虽说大部分是吹嘘出来的，但这份警觉性还是有的。 他眯起眼睛，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工业园区零星的灯火，他隐约看到那家副食品加工厂的保安室似乎还亮着灯，但灯光很暗，而且……里面好像没人？
“大半夜的，搞什么名堂？”他嘀咕了一句，好奇心被勾起了一点。 但随即，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催促。
“不行不行，先解决内急！”老神棍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的膀胱更重要。 那诡异的声音虽然让人在意，但总不能憋死自己。
他打定主意，等解决了“大事”，如果还有时间，再回来看看究竟。
他加快脚步，终于在小径的尽头，一排冬青树后面，找到了那个公共厕所。
厕所是老式的砖混结构，外面墙皮剥落了不少，门口一盏昏暗的声控灯因为他急促的脚步声而“啪”地亮了起来，散发着惨白的光。
一股潮湿混杂着尿骚味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让老神棍皱了皱眉。
“这条件……也忒差了点。”他嘟囔着，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男厕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格用矮墙隔开的蹲位。
头顶的灯泡似乎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更添了几分阴森。
就在老神棍选了一个稍微干净点的隔间，刚准备解开裤腰带的当口，一阵细微的“哗啦……哗啦……”声传入他的耳朵。 声音很轻，像是……像是脚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还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女人的低泣声。
老神棍动作一僵，浑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他屏住呼吸，仔细分辨。 那声音时断时续，似乎就从旁边的隔间传来，又似乎是从厕所外面飘进来的。
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旁边的隔间门紧闭着。
“谁……谁在那儿？”老神棍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回应。
只有那“哗啦哗啦”的链条声和隐约的泣声，在寂静的厕所里回荡，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诡异。
老神棍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也自诩能掐会算，驱鬼辟邪，但此刻在这荒郊野岭的破败厕所里，听着这诡异的声音，心里也直发毛。
突然，“砰！”一声巨响！ 他旁边那个隔间的门猛地被从里面撞了一下，随后“吱呀”一声，门板晃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妈呀！”老神棍吓得魂飞魄散，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紧接着，一道黑影“嗖”地从那半开的门缝里蹿了出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喵呜——！”
老神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野猫，大概是被他刚才的声音惊扰，从隔间里逃了出来，一溜烟就消失在厕所门口的黑暗中。
“呼……吓死贫道了……”老神棍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他暗骂自己疑神疑鬼，一只野猫就把自己吓成这样，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他定了定神，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刻不容缓的“正事”上。
既然是猫，那刚才的脚链声和哭声，八成也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风声之类的。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对着蹲坑槽，终于准备释放压力。
就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动作猛地僵住了！ 借着手机屏幕那微弱的光芒，他清楚地看到，在那肮脏的、泛着水光的蹲坑槽底部，赫然……赫然映着一张脸！ 一张惨白浮肿，双眼空洞却又死死盯着上方的脸！ 那张脸似乎就贴在坑底，被一层薄薄的水覆盖着，随着水波的轻微荡漾，那脸上的表情仿佛也在扭曲，嘴角似乎还咧开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老神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
“啪嗒！” 极度的惊恐之下，他握着手机的手一抖，那部老年智能机不偏不倚，直接掉进了蹲坑槽里，“噗通”一声轻响，屏幕的光亮瞬间熄灭。
厕所里，顿时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只有老神棍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以及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张脸，依旧在下方，在那片污秽之中，无声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