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带着铁锈味的黑暗。
陈北河的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虚无中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大脑和脊椎。后背的剧痛是持续的、沉闷的轰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楚,提醒着他那毁灭性撞击的代价。嘴里满是血腥和尘土混合的咸腥,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
“……河……北河……”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像隔着厚重的棉絮,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极度的焦虑。
是刀疤刘的声音。
陈北河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重影,防空洞惨白的应急灯光晕在晃动,像水中的倒影。他费力地聚焦,首先看到的是刀疤刘那张布满疤痕、此刻却写满凝重和一丝……紧张的脸。刀疤刘正半跪在他身边,那只冰冷的机械手按在他的肩胛骨附近,似乎在检查伤势。机械眼虹膜深处,星图般的微光以复杂的模式闪烁着。
“咳……咳咳……”陈北河想开口,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别动!肋骨可能裂了,脊柱没断是万幸!”刀疤刘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那只血肉之眼飞快地扫视着陈北河苍白的脸,又警惕地瞥向旁边。
旁边……
陈北河的心脏猛地一抽,不顾刀疤刘的警告,猛地扭头!
春花!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垫着那件破旧的军大衣。她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易碎的瓷器。但……她颈间那令人心悸的搏动、那灼热的隆起、那幽蓝刺目的“生”字光芒……都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那个古老的甲骨文“生”字依旧深深地蚀刻在她咽喉的皮肤上,只是光芒变得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几乎被惨白的应急灯光淹没。皮肤下也感觉不到那狂暴的胎动,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刚才那场恐怖的“奔跑之灵”撞击和“跑”字符文的强行灌注,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暂时压制了体内那个贪婪的寄生胎。
一种不祥的死寂笼罩着她。
“春花!”陈北河嘶哑地呼唤,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她暂时……稳定了。”刀疤刘按住他,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深不见底的忧虑。“那‘跑’的意志……像一剂强效镇定剂。暂时压制了‘生’的躁动。但只是……压制。”他的机械眼扫过春花颈间黯淡的“生”字,“高能生物信号……沉寂。但生命体征……很弱。非常弱。”
陈北河的心沉到了谷底。压制?暂时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个寄生胎只是在蛰伏,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狂暴的苏醒?而春花……她的生命之火,正在这诡异的“稳定”中悄然熄灭?
“老支书呢?”陈北河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扫视狼藉的洞内。扭曲变形的铁门躺在破碎的仪器箱旁,散落一地的零件和纸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幽蓝粘液的混合气味。
“在那。”刀疤刘抬了抬下巴,指向防空洞更深处的一个角落。
老支书背对着他们,佝偻的身影几乎要融入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他双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枯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不是哭泣,而是一种……极度专注的、近乎癫狂的颤抖。他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块破布,布上似乎散落着一些东西。他整个人的姿态,都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着了魔般的投入。
“老支书?”陈北河忍着痛,低声呼唤。
老支书没有回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枯瘦的手指在摊开的破布上飞快地移动着,抓起一块东西,凑到眼前,借着应急灯惨白的光线,用尽目力仔细端详,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急促的咕噜声,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解读。
陈北河在刀疤刘的搀扶下,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向老支书的方向挪近了几步。借着应急灯的光,他终于看清了老支书面前摊在破布上的东西。
是兽骨。
几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兽骨碎片。颜色灰白,带着泥土和岁月侵蚀的痕迹,边缘粗糙,有些还残留着焦黑的灼烧印记。其中一块较大的、呈弧形的骨片上,隐约可见一些极其古拙、深刻的划痕。
这些骨头……陈北河觉得有些眼熟。他猛地想起,在之前那场狂暴的“奔跑之灵”撞击中,他和春花被狠狠砸向墙壁时,似乎撞翻了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当时箱子里好像就散落出一些这样的骨头碎片。这应该是老支书当年在扫盲班当教员时,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用于讲解文字起源的“教具”,可能是从哪个古墓遗址或者万人冢附近捡来的。
老支书此刻,正死死攥着那块最大的、带有刻痕的弧形骨片,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抖着,反复摩挲着上面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线条。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燃烧着一种陈北河从未见过的、混合了惊骇、狂喜和极度恐惧的火焰。
“是……是它……真的是它……”老支书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轮在摩擦石头,带着梦呓般的颤抖,“鬼方……鬼方猎星图……老祖宗留下的……记号……”
鬼方?猎星图?陈北河心头剧震。鬼方是上古传说中活跃于西北的强悍部族,神秘而凶悍,常与星象占卜联系在一起。这些兽骨上的刻痕……是星图?
就在这时,老支书似乎终于完成了辨认。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骨片上几个特定的、似乎构成某种三角或勺状排列的刻痕,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参!伐!觜!毕!井!鬼!柳!星!张!翼!轸!”他一口气念出一连串古奥的星宿名称,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带着一种揭开惊天秘密的狂热!
“角!亢!氐!房!心!尾!箕!”他又指向骨片另一端几个不同的刻痕组合,声音几乎要撕裂喉咙,“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
最后那个“毕”字,他念得尤其重,带着一种豁然贯通的惊悚感!
“全了……全了……”老支书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惨白的应急灯光,仿佛要穿透这人工的光源,看到外面无尽的苍穹。“二十八宿……一个不少!这是……这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僵在原地,只有枯瘦的手指还死死攥着那块兽骨,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陈北河和刀疤刘顺着老支书的目光,下意识地也看向了应急灯惨白的光晕。什么也没有。只有晃动的光影。
但就在下一秒!
被老支书死死攥在手中的那块弧形兽骨,上面那些被他指认出的、代表着古老二十八宿的刻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反射灯光,而是从刻痕内部,透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幽蓝色的冷光!这光芒如同沉睡万年的星火被骤然唤醒,沿着骨片上那些深邃的刻痕流淌、蔓延!
紧接着,仿佛被这第一块骨片的光芒所引动,破布上散落的其他几块兽骨碎片,也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每一块骨片上,无论刻痕大小、深浅,都开始透出同样的幽蓝星辉!这些光芒并非均匀发散,而是精准地汇聚在那些古老的刻痕线条之上,将它们清晰地勾勒出来!
几块发光的骨片,静静地躺在破布上。它们上面的刻痕,被幽蓝的星辉点亮,不再只是孤立的符号。在老支书刚才那番近乎癫狂的指认下,在陈北河和刀疤刘惊骇的注视中,这些被点亮的、代表不同星宿的刻痕,正以一种极其玄奥的方式,在破布上方的虚空中……投射、拼接!
幽蓝的星光线条在空气中延展、连接,构成了一幅巨大、繁复、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和谐与规律的——星图!
不是现代天文学熟悉的、规整的星座连线图。这幅由幽蓝星光构成的星图,线条古朴、粗犷,充满了上古先民仰望星空时那种原始的敬畏与想象力。它更像是一幅用星辰坐标绘制的、指向某个终极目标的……星路图!
陈北河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的目光,被星图中央、那片被密集星点包围的区域牢牢吸引!那里,几颗被幽蓝光芒格外强调、亮度远超其他的星辰,构成了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形状——一个巨大的、由数颗亮星组成的……腰带形状!
猎户座!
不!不仅仅是猎户座!在那条着名的“腰带”下方,本该是猎户佩剑的位置,星图描绘的并非几颗暗淡的恒星,而是……一条由无数细碎光点构成的、如同旋臂般延伸出去的、璀璨的光带!
这条光带,从猎户佩剑的位置起始,斜斜地延伸向星图的边缘,指向宇宙的深处!它的形态,它的走向,瞬间击中了陈北河前世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知识点!
猎户座悬臂!
这是银河系四条主要旋臂之一!太阳系所在的区域,就在这条旋臂的内侧边缘!
一幅用甲骨文符号刻在兽骨上、被神秘幽蓝星辉激活的星图,不仅精准地标记了上古二十八宿,更清晰地指向了……银河系的结构?!指向了太阳系在银河系中的位置?!
这怎么可能?!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了陈北河全身!这超越时代、超越想象的星图,意味着什么?是谁?在什么时候?用何种方式?将如此浩瀚的宇宙知识,刻在了这黄土高原深处、可能来自某个万人冢的、不知名野兽的骨头上?!
“悬臂……猎户悬臂……”刀疤刘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他的机械眼虹膜深处,星图般的微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分析着空气中投射的幽蓝星图数据。“坐标……锁定。指向……太阳系位置。误差……极小。”他那只血肉之眼也死死盯着星图中央那条璀璨的悬臂光带,“这骨头……是定位器?还是……星门钥匙?”
老支书对刀疤刘的结论置若罔闻。他依旧跪在地上,仰着头,痴迷地望着虚空中那幅由他亲手“唤醒”的幽蓝星图。枯槁的脸上,混杂着朝圣般的虔诚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星图边缘、那条猎户悬臂延伸的尽头。
在那里,在无数细碎星光的簇拥下,幽蓝的光芒勾勒出一个极其特殊的符号。
那不是星辰,也不是星宿。
那是一个……甲骨文!
一个线条极其复杂、古奥,充满了神秘力量的文字。它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又像一株扎根于虚空、枝叶伸展向无尽星辰的巨树,更像是一座……悬浮于星海之中的、巨大的、沉默的……钟!
“鬼方……纳……纳……”老支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纳……钟……”
纳钟?!
陈北河和刀疤刘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悬浮于星海尽头的甲骨文符号上!纳钟?难道是……
就在两人心神剧震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直安静蜷缩在地上、仿佛陷入深度昏迷的春花,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颈间那个黯淡的甲骨文“生”字,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这光芒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都要霸道!瞬间压过了破布上兽骨发出的星辉!
更恐怖的是,那个“生”字仿佛活了过来!它不再仅仅是皮肤上的刻痕,而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嵌进春花的皮肉里!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吸力,猛地从那发光的“生”字中心爆发出来!
目标——正是虚空中那幅由兽骨星图投射出的、指向猎户悬臂的幽蓝星图!
嗡——!
空气中发出一阵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共鸣!
那幅悬浮的、由无数星光线条构成的星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猛地扭曲、变形!构成星图的幽蓝光线,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拉扯着,化作一道道流光,疯狂地涌向春花咽喉处那个发光的“生”字!
尤其是星图中央,那条代表猎户座悬臂的璀璨光带,更是首当其冲!它被拉扯得细长、扭曲,如同一条被巨力吸吮的星辉长河,汹涌地灌入那个小小的甲骨文图腾之中!
“呃啊——!!!”
春花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没有眼白,只有一片被狂暴的幽蓝光芒彻底占据的深渊!她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般猛地反弓起来,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非人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无法言喻渴望的尖啸!
她颈间的“生”字,在疯狂吞噬星图能量的过程中,光芒暴涨!皮肤下,那沉寂了片刻的、沉重的搏动感——再次出现!
咚!咚!咚!
比之前更加有力!更加贪婪!仿佛得到了来自星辰的滋养!
寄生胎,苏醒了!它正在利用春花作为桥梁,贪婪地吞噬着这幅来自远古的、指向宇宙深处的——甲骨星图!